池曲扬闻之一怔,也不知怎的,脑际蓦然晃过园中那抹红影,竟有些神思不定。
“怎么了?”池秋怡以为他会立即答应。
那种感觉,说不上来,淡淡的,柔柔的,像江南的绵绵细雨,渗透进身体里,偶然想起来,骨头就会酥麻似的一栗。
在池秋怡的注视下,他省回神,再一想她方才所言,俊容上洋溢着欣喜:“庄主武功盖世,当今武林能够相抗的高手,只怕也不过两三名宿,曲扬能得庄主亲身指点,自然求之不得。”
对他这番回答,池秋怡十分满意,侧首,含情脉脉地凝向傅意画:“宴会上尚有宾客,你先去吧,让曲扬陪我回房就好。”
那张绝代丽容在灯光下流光溢彩,美不胜收,傅意画也只是视过掠过,优美的唇稍微划开一个弧,仿佛是温柔的,与池曲扬示意后,转身而去。
池曲扬望着那人修长高挑的背影,禁不住称赞:“天下间,也只有姐夫这样的人,才配得上姐姐。”
池秋怡容貌妍极,冠绝天下,令多少英雄豪杰心往神驰,自她十六岁起,上门求亲的人便络绎不绝,然而池秋怡不屑一顾,更不顾父亲反对,坚持要自己择婿,如今弟弟年到弱冠,她也早过标梅之期,却亦不改初衷。在池曲扬眼中,这个冷傲如霜的姐姐,是天底下最美的人,也是最令自己钦佩的人。而能让姐姐为之心动的那个人,也必定是天底下最优秀的男子。
池秋怡这回倒没骂他耍嘴皮子,微微一笑,看得出心境愉悦。
池曲扬语气有些撒娇:“姐姐,那你再多停留五日好不好?等到了大婚,我们相处的时候也就不多了。”
因他自小黏在身边,池秋怡闻言,心头也一阵舍不得,答应道:“好,那我便再停留五日,明日派家仆送传书信,告知爹爹一声。”
池曲扬惬怀,与她并肩走在回廊里,晚风如幽绵渺远的笛音,从后漫过衣袂,三四片零丁的红杏花瓣浮空飘舞,暗中闪着淡淡的绯晕,像蝴蝶的吻,香缠过耳鬓。
池曲扬信手一捞,盯着拈在两指尖的红色花瓣,清澄的眸底也仿佛染上了妖丽的色泽,若有所思地问:“姐姐……住在山庄里的女子,都会是些什么人呢?”
池秋怡诧然,睫毛抖动下,敛眸深思。她当然清楚,凭借傅意画在江湖上的身份地位,背后姬妾如云,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能是些什么人……”明丽的眸角斜挑,半是轻蔑半是讥嘲,用鲜红的蔻丹弹落他指尖上的花瓣,当是那尘土碎屑不值一顾,悠然冷笑,“自然是登不得台面的。”
那些卑贱女子,又岂能与她相较?
话毕,莲步前行。
池曲扬站在原地,犹自不解,许久,方有所顿悟,那时好似一夜寒风,袭遍全身,想到园中的红衣孱影,只觉得满心怅然,无计可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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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有轻雷,雨溅窗湿,恍疑天阙金珠银玉落地,哗哗啦啦地响到三更。翌日,雨后初霁,阳光媚得刺眼,便有爱玩爱闹的,早早地围在一起比投壶。
池曲扬睡到日上三竿才醒,得知池秋怡正与庄主在前堂品茗,无心打扰,便带着篱生在园子里东逛西逛。偶然间一抬首,但见如洗碧空上飘着一只黄色的蝴蝶纸鸢,以丝线牵引着,徜徉天穹,与白云齐飞,煞是好看。
放纸鸢的人似乎技术不佳,不到一会儿,就瞧那只蝴蝶纸鸢晃晃悠悠地斜偏了下去。
“好笨呢。”池曲扬轻笑出声,不由自主地寻那方位追去。
庭院青墙外,蝴蝶纸鸢挂在高高的杨树上,被繁杂的树枝缠住,墙内牵着长线的人使劲挣了挣,不得结果,便再没动静了。
池曲扬见状一笑,运气行功,好比矫健翱鹰跃到树上,伸手拨开枝条,取下纸鸢,又重新落回地面。
他叩响后院那扇木门,片刻,便有人从内打开,是一名头梳团髻,面貌清秀的小丫鬟。
看到池曲扬,她显然吃了一惊,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发呆。
池曲扬将东西递去:“喏,你的纸鸢。”
宝芽看看纸鸢,又看看他,脸上继而浮现欢喜之情,接过来,本欲道谢,但衡量他的身量气度,绝非家侍身份,但样貌陌生,不似庄内之人,有些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开口。
瞧出她的尴尬,池曲扬彬彬有礼地一笑:“在下姓池。”
宝芽恍然,启唇微笑,露出一排碎米似的雪牙:“多谢池公子。”
池曲扬负手而立,腰际蓝缎随风飘荡,英姿飒爽:“方才是你在放纸鸢?”
宝芽点点头,唇泛两朵梨涡,笑时一派天真:“今儿个天气好,最适宜放纸鸢了。”
池曲扬瞧那纸鸢扎制得精美细致,颇为感慨:“记得小时候,姐姐也常常带我在园子里放呢。”
宝芽惊讶:“你姐姐?”又仔细打量他一遍,脑海陡然冒出个念头,脱口而出,“你可是我们庄主在辰宴上请来的宾客?”
池曲扬坦然回答:“不错。”
宝芽睁大了眼睛:“我、我听说我们庄主与池家千金订了亲……难道是……”
池曲扬微笑一躬身:“正是在下长姐。”
宝芽惊震得张大嘴巴,那模样好似被馒头噎住一般,半晌后,却是柳眉倒竖,粉面带煞,如视大敌般狠狠盯着他。
这瞬间变化,直让池曲扬有些摸不着头脑,尔后听到院内传来“哐当”一响,像是什么东西掉落地上。
宝芽闻声,赶紧往回跑去,池曲扬一时好奇,下意识地朝内张望。
桃花树下,掩着一剪寂寞的影子,好似倒映雪湖的月光,随时会流走一样。
石桌玉壶,地面有残碎的瓷片,那人红衣、青丝,就像晚霞中胭脂似的红莲袅袅娆娆地摇曳着,背身相对,只是软软地伏在桌面上,便叫人的心在那刻,觉得疼了、快要碎了。
“杯子怎么掉在地上了呢?”宝芽叹了声,慢慢扶起她,“这会儿风大,先回房间里吧。”
那人站起来,红纱拽地,衬着轻肌弱骨,有雪融成了水,她被对方扶着迈出一两步,蓦地,侧过眸,朝池曲扬这厢望来——
惊鸿一瞥,乱了红尘烟梦。
那时桃花惊震,簌落纷舞。
望着那张容颜,池曲扬瞬间有种无法呼吸的感觉,之后,便是魂失魄散,呆在原地,像个木人。
宝芽顺她视线一望,险些忘记了,绷着小脸,一阵小碎步过来,也不吭声,“砰——”地就将门关上。
池曲扬这才惊醒,还好反应及时,否则一张俊脸非得被门扉拍个正着。
“这个丫头,好没规矩!”篱生替主子打抱不平,撸开袖子,就要上去敲门。
“哎,算了算了。”池曲扬忙把他拉回来,非但不以为忤,反而还有点淡淡的欢喜、淡淡的惆怅,“原来、原来是她……”
“公子,你在说什么?”他自言自语,篱生歪着脑袋不解。
池曲扬若有所思,哪儿还顾得听他问,摇了摇头,脸上温柔的神情仿佛沉浸在梦中,痴着那飞舞桃花,长长叹息的声音,低不可闻:“一直以来,我都以为姐姐才是天下间……没有想到……”
临前,他似带留恋地又望向那门、那树,青墙灰瓦,隔着伊人,那蝴蝶纸鸢再没飞起来。
☆、旧音
日暮黄昏,蜻蜓歇在荷茎上,清风飒飒,小鱼从水面蹿出头,吐了两三个泡泡,又甩尾游开了,天渐黯下来,岸畔的促织叫得越发欢快,一弯皎洁的明月宛然是羞涩着,只在无人发觉时,静静倒映在了池央。
水榭边上,池秋怡倚坐阑干,手执一管碧玉箫,断断续续地吹着,隐约是伤愁的调子,吹走了傍荷休憩的蜻蜓,技艺饶是生涩。
她翠眉轻颦,花前月下,却也意兴阑珊了,放下碧玉箫,回首时,见傅意画静静站在廊外,正望着她出神。
池秋怡一惊,仿佛以为看错,那人素来无波无澜的眼神里竟显现出眷念恍惚,刹时心愉不已,起身婀娜走来。
那是张令天下英雄豪杰所魂牵梦萦的容颜,面若芙蓉,天然雕饰,佩玉叮咚,宝簪流溢,一袭鹅黄罗衣,牵出绮霞迤逦之美,洁白额间蕴着满满自信,便叫那些寻常女子见了自愧弗如。
傅意画眼中有什么不着痕迹地逝去,好似烟花散尽,又是归于沉寂,淡淡地问:“怎么一个人在此吹箫?”
池秋怡巧笑:“你从书房回来,必定经过这里。”言下之意,是刻意等候了。
傅意画也没太大反应,视线落向她手中的碧玉箫。
池秋怡赧然,垂落眼睫:“我初学不久,尚不熟稔。”
于她话语,傅意画好像未曾入耳,伸手轻轻抚上那支箫,惘然间思忆无数,喃喃自语地逸出声:“香唇吹彻梅花曲,我愿身为碧玉箫……”
此言寂夜里听来,别是情意绵绵,池秋怡错愕,不由自主地松了手,那人却顺势执过玉箫,凑唇浅吹,一缕长音,点破华夜,若有幽梦三千,无从寄宿,便化银花飞雪,造下万千幻境。
池秋怡侧首凝眸,他玄色缎袍,一头墨发以一支款式简单的羊脂玉簪斜斜挽住,随风飘动时,衣如云流,发似水泻,甚是张扬洒脱,修长的指透出雪昙花的白,那种颜色,有一点冰冷,也有一点妖娆,拈箫间指姿优美,欲蝴蝶翩起翩落,长眉秀项,玉面生寒,菲薄的唇瓣上蒙着一层烟花般的灰,偏是冷而艳,莫名就窒人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