艄公与钱氏在船舷上叩头如捣蒜,连连说道:“小人不敢。”等他们抬起头时,只见那两艘快船逆水而行,却是已去得远了。
这路经此风波,钱氏与艄公都吓得不轻,便消停了不少。又隔了三四日,船终于到了吴江,钱氏下船上岸,她的夫君崔源已是在岸边等候。原来崔源是随王衍一起出城,早就到了建邺。今日又专门赶回吴兴。崔源在岸边等到娇妻,亲手扶她下船。钱氏望见丈夫,心中欢喜之至。谁知一抬眼只见丈夫的眼光不知为何竟不在自己身上。钱氏顺着他的眼光望去,便见阿琇不知何时从舱中出來,正在船舷上。崔源诧异道,“这位姑娘是?”
那艄公在旁巴结:“这是小人的外甥女。”
“布衣荆钗竟不掩国色天香。”崔源随口赞了一句。
钱氏心中不悦,恶狠狠地盯了艄公一眼。崔源却没有瞧见妻子的神色变化,他又向阿琇看了几眼,目光中都是欣赏和赞许。
钱氏满怀憤妒,却也不便发作,便对丈夫道:“父亲母亲还在家中等着我们呢。”崔源这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陪着夫人回去。
钱氏夫妇与家人相聚,自是一派热闹。
这日夜里,钱氏身边的大丫头翠喜忽然上了船来,对阿琇冷淡道:“我们夫人让你去家里磕头领賞。”
阿琇微微一怔:“我为何要去?”
翠喜恼了脸道:“竟有这样不识抬举的丫头,连我家夫人的话也敢不听。”
那艄公在旁悄悄劝道:“钱家是吴兴大户,你便去磕个头就回来,不要得罪了他们,想来夫人也不会为难于你。”
阿琇本来心中气恼,但瞧着艄公可怜巴巴的样子,心里到底感念他千里迢迢将自己带到了这里,便瞧在他面子上咽下这口气,随着翠喜去了钱家。
钱家果然是当地的富户,庭院连绵数里之阔,此地的民俗却又不同于洛阳,屋舍庭院小巧却精致异常,走在院中,只重步步山水,方寸间都是别致。阿琇边走边看,心下啧啧称奇。翠喜只当她未见过世面,极是不屑地在前領路,脸色极是难看。她将阿琇领到正堂,便在一旁退下。
只见这正堂上坐着一对花甲年纪的夫妇,瞧上去都甚是精明,俱身着蜀锦织缎,富贵异常。钱氏坐在右手边,她身旁还坐着一个年轻的女子,还是未出闺阁的打扮,面目亦与钱氏有几分相似。
钱氏见了阿琇也不以为意,便对那对夫妇说道:“爹娘,这就是那个船家的外甥女。”
阿琇不愿下跪,只躬身行了一礼:“见过钱老太爷、钱老夫人。”
钱氏身旁的年轻女子微一撅嘴:“不过是个乡下丫头罢了,一点也不知礼数。”
钱氏走到母亲身边,耳语了几句,露出了祈求的神情。
钱老夫人忽然开口道:“你可愿意留在我家做活?”
阿琇忍住气,说道:“谢谢老夫人的好意,只是我还有亲眷在建邺,不能留下。”
钱氏听到建邺二字,神色愈发不好,望着阿琇的目光中亦露出了几分厌恶。
只听钱老夫人不悦道:“你有什么亲眷在建邺?如今兵荒马乱的,上哪里找到我家这样好的去处?”
钱老夫人话音未落,忽然钱老太爷说道:“既然不愿意就算了,不要强求人家。”说着,他又道:“钱福,拿点银子赏给这位姑娘。”旁边一位老仆应了一声,取出一锭大银递给了阿琇。
钱老夫人和钱氏都还想说什么,钱老太爷便站了起身,摇了摇头竟是回屋去了。钱氏恶狠狠地望了阿琇一眼,到底不敢违抗父亲的话,便只能重重地哼了一声。
阿琇心中不快之至,只觉得这家人简直莫名其妙。她走到门口,将银子交还给钱福,冷冷道:“这银子我不敢收,替我谢过钱老太爷。”说罢,径自去了。
钱老夫人看着大女儿面色不佳,安慰道:“桂枝,你想开些,贤婿只不过是看了几眼,未必便是瞧上了这乡下的丫头。”
谁知她的小女儿在旁边忽然冷冷插口道:“姊夫自然可能看上那丫头。我看那丫头眉眼整齐,要是好好梳洗打扮一番,只怕比姊姊标致多了。”
钱氏气得鼻子都歪了,钱老夫人忙喝住小女儿,“明月,你就别气你姐姐了,快点给我回房去。”
钱氏回到屋子里,只见翠喜端了热茶过来道:“小姐怎么气色这样差?”
钱氏怒道:“还不是因为那个船上的贱丫头。”
翠喜跟随钱氏多年,最知她心事。眼珠一转便说道:“小姐何用发愁,不过是个贫家女,给艄公一点钱让他随便找个人家卖了便是,哪用小姐放在心上?”
钱氏大喜,眉开眼笑道:“你去办这件事,若是办得好了,重重有赏。”
阿琇回到舱中,艄公见她脸色不佳,心知只怕是在钱家吃了苦头,也不敢出言相劝,只说道:“姑娘,咱们明天等钱家的人来结过船钱,就送你去建邺。”
阿琇点了点头,胡乱吃了点东西果腹,闷闷不乐地躺下了。
到了三更,她在睡梦之中,忽然觉得手脚都被缚住。她拼命挣扎,可身旁不知是何人拿了一块布往她鼻子上一捂,她便人事不知,晕沉沉地睡了过去。
等阿琇醒来时,已不在船舱内,却是在一间黑蒙蒙的屋子里。屋内看不清是什么陈设,只闻到一股极其腥气的味道。她挣扎了一下,却只觉得双手都在背后被捆缚在柱子上,哪里挣扎得出来。阿琇努力回想,只记得睡前艄公对自己说了几句话,当时船上并无异样,怎么竟到了这样的光景。
不知过了多久,屋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一个身着碧色衣衫的少女忽然走了进来。她凑到近处看了看阿琇,忽然笑道:“你果然长得不错,难怪我姊夫看上了你。”
阿琇见这女子唇红齿白,却不正是那钱氏的妹妹?她气急道:“你们钱家好不讲道理,我又没得罪你们,为何硬绑我来这里?”
“你不是得罪了我姊姊吗?”那少女促狭地一笑,瞧着阿琇的面色真个不知,这才说道:“你别觉得冤枉,若不是我姊夫多看你几眼,我姊姊也不会想要把你卖到私窑去。”
“私窑?”阿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大骂道:“你们钱家真是卑鄙无耻,伪善下流,若我出去,一定不会放过你们。”她哪里能想到她遭受的这场大祸,竟只是因为在码头上被人无意多看了几眼?如果可能,阿琇一定要用心内最恶毒的话来骂他们,可她到底碍于自幼的教养,翻来覆去也不过“卑鄙无耻”几个字罢了。此时她目中怒火如果能燃烧,一定可以把面前的少女焚烧成灰烬。
“你瞧这里像是私窑吗?”少女等她骂得累了,才笑盈盈道:“你还骂我卑鄙无耻,若不是我给了王四几个钱,现在你只怕就已经在那个地方了。”
阿琇彻底被她弄得糊涂,不知道这少女是敌是友。半晌她才错愕道:“你当真救了我?”
那少女一点头,淡笑道:“我瞧着翠喜鬼鬼祟祟地跑出去,就不像是在做好事。便跟在她后面去看,就看道了这么一出好戏。那翠喜只给了艄公一两银子,艄公就答应把你卖掉,还答应若是姊夫问起你,就只说你回家去了。不过其实姊夫哪里还会记得你,偏姊姊就那么小气。”
阿琇终于弄清了事情的原委,她迟疑道:“谢……谢谢二小姐。”
却见那少女漫不经心地一笑,哪里放在心上。
阿琇又道:“二小姐既然救了我,能不能发发慈悲放我出去,我还有叔伯在建邺,请小姐救了我。”
“那是不行的。”谁知道钱二小姐一扭头便拒绝了她的要求。她眼中都是兴奋的光彩,语声轻快道:“我救你也并非什么慈悲,你也不用谢我。我只是不喜欢姊姊罢了,若她想做什么,我就必定不让她痛快。但你现在如果被姊姊看到,恐怕连我也会被娘亲骂。你就在这里再待两日,等姊姊和姊夫回建邺了,你就乖乖给我当个侍女吧。”
“二小姐,二小姐……”阿琇还想出言恳求,那钱二小姐哪里还听她说什么,她拍了拍手站了起来,轻手轻脚地关上了柴房的门出去了。
阿琇在柴房里被关了两日,毎日里钱二小姐都偷偷让个叫芸芸的小丫鬟来给她送些吃的。到了第三曰,那丫鬟竟然解开了她手上的绳索,面无表情道:“去见我们二小姐吧。”
钱家二小姐闺名叫做明月,但她性情古怪刁蛮,却半点也不似明月一样温柔。她只有十六岁的年纪,却酷爱骑马打猎,又在后院里养了数十条鬣狗,极是凶猛,连钱氏夫妇也不敢靠近。她让阿琇留在身边做了侍女,可每日里便让阿琇去喂喂狗罢了,倒也不繁琐。阿琇起初心事满怀,只想着如何逃出去。可后院里养着这么多狗,她还没靠近院门,那狗便都叫起来,哪里能出得去。
日子一天天过去,天气渐渐寒冷起来,阿琇要逃走的心亦是淡了,只想着便这样厮混度日罢了。
到了大年初一那天,明月破天荒地带了她和芸芸去正屋拜见父母。钱老太爷不在屋里,只有钱老夫人一人坐在堂上。她瞧见阿琇大是错愕,惊道:“你姊姊不是把这丫头……把这丫头……”她终是没说完后面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