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子两眼放光,连声道:“好,你们快上船。”
艄公还在迟疑,“船上已经收留了一个,还怎么藏得住?”
那红衫女泣道:“若是船家见死不救,我们主仆怕要命丧于此。”
艄公连声叹气:“不是我们不肯收留,实在是因为船上有官家夫人,不能得罪。”
阿琇本准备下船,听到船外对话声忽然背上冷汗涔涔,这两个女子的说话声音竟这样熟悉。她悄悄掀开帘子望了一眼,顿时愣在原地,那红杉女子风日眉梢,却不是献容是谁。站在她身后的白衫女子正是那日害她的曼罗。
此时只见曼罗唇齿伶俐道:“原来是有官家贵人再次,可我家小姐也出身官家,不知船家可否引荐则个。”
献容面上掠过一丝惊色。
艄公大是迟疑,道:“敢问二位是何来历?”
曼罗微微一笑,附在艄公耳旁轻语几句,艄公大惊失色,慌忙跑回舱内去了。
不多时,钱氏便带着丫鬟迎了出来,对着献容极是热情道:“原来是王家二小姐在此,快快上船来吧。”原来曼罗诈称献容是王衍的次女,主仆二人出京后与府中人失散,逃难至此。
如今王衍带兵出走,在江南有自大之勢,钱氏的夫婿崔源在青州为官,如何敢不巴结王家的人。这钱氏一门心思与王家交好,自是对献容极是殷勤,与献容同住内舱,更是将她们身上衣衫都换了,巴望着到了吴兴后将这位大贵人送回王家,给自己的夫君挣一件大功劳。
阿琇心急如焚,她冷眼瞧着曼罗心狠手辣,敢如此诈称是王衍亲眷,必是留了后招。可她哪里敢离开一步,唯恐一露面就给曼罗和献容发现。
船又行了旬日,倒也相安无事,眼见将到江南,阿琇渐渐放下心来,她只终日里缩在后舱部出來,不与船上的人照面。这日钱氏与献容闲聊,看到献容只有曼罗一人,便插口道:“王妹妹怎么不多带几个服侍的人出来?”
献容不欲与她多言,淡淡道:“都在路上失散了。”
钱氏却颇热情,一边给献容添茶,一边说道:“这怎么能行,妹妹是尊贵人,应当多几个人服侍才好。”她念头一转,说道:“这船上有个艄公的外甥女,虽然乡下人手脚粗笨了些,但看着年轻,调教一番也是可以用的。不如妹妹收去多个人陪伴。”
献容没有接话。
曼罗却留了心,笑道:“哦?这艄公还有外甥女在船上?我怎么没有见过。”
钱氏忙喊来艄公。
这艄公听到几个人问话,硬着头皮答道:“小人确实有个外甥女在船上,是小人姐姐的孩子,乡下人粗笨没见过世面,不知是否冲撞了诸位贵人。”
“那倒是没有。”钱氏笑道,“快把那个小妮子带来给王妹妹瞧瞧,要是瞧得上了,也算是你家的大福气。”
艄公大是尴尬,不知该怎么应对。
献容吹了吹杯中的浮沫:“不用瞧了,乡下人身上怪脏的,让她好好梳洗打扮打扮,明天送进来服侍。”她说罢打了个哈欠,钱氏知趣地行了礼,领着几个人退了出去。
献容此时方皱眉对曼罗道:“你好不谨慎,竟不知这船上还有一个人,若是今日动手,岂不是暴露了我们的行踪。”
曼罗不服气地噘了嘴,却也不敢顶撞献容,原来她们准备今日就动手将船上的人灭口。
艄公回舱后愁眉苦脸地跟阿琇说了始束,阿琇大是恐慌,若是明日见到献容和曼罗,岂不是三人身份都要被拆穿。她们定会将自己灭口。
可艄公却不知她的担忧,兀自安慰道:“姑娘你也想开些,你家里的人都没了,不如就跟了这位贵人回去做个丫鬟。虽然说是服侍人的活,但起码衣食有个着落,比你自己漂泊强得多。”
阿琇这一夜在床上辗转反侧,直到三更才迷迷糊糊睡着。可刚睡没多久,就被江上的喧嚣声吵醒。她起身时只见轮外灯火通明,竟如白昼一般亮堂。此时船上的人都被惊醒了,纷纷涌到船头,却见他们所乘的船被两艘快船一前一后所夹住,那两艘船上都点着灯火,却无任何标志。阿琇留了个心,并没有随着众人出去,只在舱内透过狭窄的窗缝向外看。
却见艄公已吓得胆战心惊。他素知江上有劫船的夜盗,却从未见过这样明火执仗来劫的。他胆战心惊上前道:“请问来者何人?”
正前方那艘小船上忽然有人问道:“敢问有位羊姑娘在船上吗?”
艄公大是惊疑,壮着胆子道:“小人船上只有青州崔大人的府眷,并无外人。”
艙内钱氏与献容、曼罗也都惊醒。钱氏吓得面无人色,惨然道:“这是劫船的夜盗?”
而献容和曼罗听到外面的呼声忽然都变了颜色,彼此对望一眼,却不说话。
此时阿琇透过窗缝瞧去,只见外面那艘船上又走出一个年轻的男子。面如冠玉,神情倜傥,面目有几分眼熟。她凝神细思了一瞬,忽然心念一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却见那男子忽然大声道:“献容,我知道你在船上,还不下来?”这男子神情面容,都与从前一般无二,却是从前在贾后宴前献技的明曜。
阿琇上次见到他还是在洛阳城的客栈中,只不过那时他已被刘渊收为义子,改名刘曜。阿琇想清楚这节,瞬时便意识到自己处境多危,若是匈奴人追到这里……她想到此处,愈发紧张起来,眼睛眨也不眨地向外望着。
献容身子一抖,望向曼罗的眼神里竟流露出几分凄楚。曼罗一下子站起身来:“主人,是主人来了。”说着,她起身就冲出舱去。
献容一把将她按住,轻声道:“且慢。”
钱氏此时再不济也有了疑心,她望着二人问道:“外面这人是来找你们的?”
曼罗不耐烦地喝道:“你若还想活命就闭嘴。”
钱氏闻听此言吓得浑身哆嗦,瘫坐在地,哪里还敢说话。
那船外的刘曜气定神闲,瞧起来并不着急。他见船上没有反应,又喊道:“献容,我知道你心里恼我。可我这不是来接你了吗?快点下船来吧。”
曼罗亦是催促:“娘娘,主人来接你了,你还等待什么?”
献容面色由白转青,她深深地吐了口气,忽然站起身来,走出船舱,一双美目中却无半分喜色,望着刘曜静静道:“我在这里。”
刘曜一瞧见她,面上便露出飞扬的神色来,柔声道:“献容,别置气了,快随我回去吧。以后我们去过安定的日子,再也不让你受苦。”
献容忽然道:“五公子,我有几句话要问你。”
刘曜却只瞧着献容,目中都是和煦的笑意:“献容,你还在怪我没有遵守约定吗?洛阳城破时我还在青州,并不知你身处险境。你瞧,我一到洛阳便赶来找你。”
“我不是问你这个。”献容摇了摇头,“红杏,她现在什么地方?”
刘曜面上忽然闪过一丝尴尬的神情,他沉默了一瞬,缓缓道:“我把她献给义父了。”
献容脚下一虚,竟似是站立不住,脸色瞬时变得苍白:“我将她托付给你,你怎能这样做?”
“托付?”刘曜苦笑了几声,目光也变得凝重,“你到底是赏给我一个侍女,还是在我身边安插一个探子,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献容哑口无言。她将红杏安插在刘曜身边,确是有监视之意,却不料送去后红杏只传来过两次消息,便音讯全无。
“献容,在义父身边并不是什么不好的去处,义父如今在洛阳,身边没有人服侍。红杏伶俐温柔,甚得义父欢心,指日便可封妃。这是天大的好去处,你且宽心些。”他又向前走了一歩,柔声道:“今日是我们相见的大好日子,你该欢喜才是,跟我回去吧。我带你亲眼去瞧瞧红杏,你看过得好不好。”
献容只觉得心里像被抽去了一截,她心中怨过恨过,恨他骗自己,恼他一次次利用自己。可瞧见了他的这一瞬,却忽然什么都释然了。是的,她心甘情愿被欺骗被利用,不都是为了这个人吗?
阿琇忽然恍然,刘曜便是刘渊布在洛阳的那颗棋子,此时一切都可揭开。谁能想到远在并州的五部大都督一个最不为人知道的义子竟能与大晋太后勾连,又威吓赶走了司徒王衍,断送了大晋江山!阿琇恨得咬牙,身子向前一倾,却是重重地磕在了舷窗上。献容就站在她的窗外,听道声响忽然一回头。阿琇躲闪不及,目光正好与她对上。阿琇心中大急,暗道不好。谁知献容忽然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去,却含情脉脉地瞧向了刘曜。
刘曜心中一喜,便向她伸出手来,献容亦是与他牢牢握住。曼罗看到这一幕总算松了口气,面上也露出喜色。刘曜看着献容与曼罗都上了船,他忽然冷冷地回头望了一眼那艘船。艄公和钱氏触碰到他冰冷的眸光,都吓得胆战心惊。刘曜心中盘算自己的行踪决计不能泄露,便想着将这船上的人都灭口。
曼罗一望便知他心意,说道:“主人,这些人留不得了。”
谁知献容忽然握了握刘曜的手,轻声道:“你我今日能相聚,便是缘分,饶了他们吧。”
刘曜虽然心中不愿,却也不想拂了献容的面子,便回头对艄公和钱氏警告道:“今夜之事若泄露分毫,便要了你们的狗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