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拉开这疯儿,”贾后又惊又怒,早已叫了人进来,领头冲进来的正是如今正得宠的御医程据,只见他猛地将手中金瓜向阿琇后脑击去。“住手!”司马颖目色骤深,眼见程据这一下已是下了杀手,他情急之下将手中的玉笏掷了出去,撞在金瓜上击的粉碎。饶是如此,金瓜下坠之势只是一缓,还是击在了阿琇的额上,阿琇闷哼一声倒在地上。此时殿中人都围在了贾后身边,探看贾后手臂上的伤势。司马颖快步扶起了阿琇,见她受伤甚重,双目紧闭,面如金纸,赶忙替她推宫活血。
贾后缓过一口气来,怒指着阿琇道,“将这疯女拉出去,喂了沙门做食。”沙门乃是华林园中养着的一只大虎,最是凶残禽兽,每每有宫人犯事,便是葬身虎腹之中。几个内侍闻言便来拉扯阿琇,司马颖怒极,右手将阿琇牢牢护在怀中,左手拔出了腰中佩剑,怒斥道,“谁敢上前一步?”
那太医程据忽而上前几步,迎着司马颖的剑锋而立,唇角露出一抹讥讽的笑意,语气极是平常道,“成都王,你今日虽犯了皇后,却是可恕之罪。只消把这疯女交出来,喂了沙门,让皇后娘娘出一口恶气也就是了。王爷是娘娘倚重的大臣,又是皇室宗亲,娘娘不会为难了王爷,何必陪这疯女送死?”
“住口!”司马颖双目欲皉,他虽闻贾后残暴,却不想竟然凶惨至斯,他的脸涨得通红,衣襟上金线所绣螭龙微微摆动,厉声道,“人乃血肉之躯,岂能喂了禽兽。”
“那就将成都王一并拿下,”贾后怒极,冷笑连连,“本宫倒要看看,如今这天下是谁人说了算。”
“小王来迟,让皇后受惊,小王罪该万死,”赵王司马伦匆匆赶来,见此情景大吃一惊,一壁匆忙向贾后请罪,一壁连连喝斥司马颖,“十六郎,不得无礼,快把剑放下。”
“叔王。”司马颖见到赵王顿时有些不知所措,他年幼失怙,多受这位叔父的照顾,此时见他目露告诫之色,无奈之下只得松手。只听铮然一声,长剑落在地上,发出一声意犹未尽的长鸣。
几个内侍过来拖了陷入昏迷的阿琇便走,丝毫不顾及这是帝家身份贵重的公主,他们如同拖着一块陈腐的破布般,粗蛮的拽着她纤细的手臂,任她额上的伤口在金砖地上拖出触目惊心的血渍。
赵王隐隐感觉到身后侄子的暴怒,他上前深深一躬,用扩大的衣裾挡住了司马颖的视线,一壁赶忙对贾后恭谨言道,“成都王久在外藩,失与管教。还望皇后宽怀为上,小王身为叔王,定会将其带回好好管教。”
“赵王年纪大了,倒是越来越爱管闲事了,”贾后双眼微阖,露出一份似有似无的笑意,反倒轻飘飘的说道,“既然如此,就交给赵王管教吧。”
赵王背上一僵,不敢多言,匆匆扯着司马颖便离去了。
4.之子于归
望着他们叔侄远去的身影,贾后微微咬牙,“这赵王老儿,坏我好事。”
“娘娘,清河公主怎么处置?”太医程据谄媚的向前凑了一步,他久在贾后身边,最知她心意,沉吟的献策道,“将她丢去喂了沙门倒是解气,只恐成都王性子激烈,怕是要与娘娘拼命。”
贾后闻言心念一动,左手轻抚右臂的伤口,冷冷的瞥了地上昏迷的阿琇一眼,说道,“先把她关到金镛城去,别让她死了。要钓十六郎那条大鱼,还须得用得着她。”
赵王下了章华台,忽然转身扬手便给了司马颖一掌。司马颖一张俊脸上顿时留下了五个清晰地指印。“这一掌,是替你父皇打的。”赵王嘴角微沉,一字一句的说道,“你父皇让你六岁就远赴藩地,防的就是有一日京中有变,司马氏的骨血还可以保存。你为何要回来?”
“叔王,”司马颖眼中流露出些许失望懊恼之色,“太后薨了,太子也惨遭毒手,当今天子天生有脑疾,全然被那毒妇控制,如今我们连陛下亲生的阿琇竟也保不住,任由这毒妇祸乱司马氏江山?天下很快就要大乱了,叔王还看不清楚么?!”
“我都知道,”赵王嘴角凝了一丝沉重,低声责备道,“可你这样拔剑硬拼有什么用?章华台里埋伏了多少金甲武士?岂是你能独闯的?今日孤若不去救你,你就葬身高台之上,命都没有了,还有什么面目去泉下见你的父皇母妃?”
“侄儿宁可丢了这条性命,也要与那毒妇决一生死,”司马颖怒色道,他年纪虽轻,却已带兵多年,常年塞外风霜磨砺,早已练就出视死如归的血勇之气,“是我害了阿琇,不该带她进宫来求这恶妇。颖今日宁可拼却一死,也好过如此苟且偷生。今日把阿琇独自抛下给那恶妇,任那恶妇毒害,我们又有什么面目去见司马氏先祖?”
“你这般年轻,拿你的命去与那半老妇人换,你亏是不亏?就算是以命换命,也是先拿你叔父这条老命去换,”赵王眼角划过一抹不易察觉的赞许,望了一眼面上满是震惊之色的侄子,仍是板着脸道,“你且安心,阿琇到底是陛下骨血,今日被你这样一闹,她倒不敢明目张胆的对阿琇动手。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滚回去。就你这急躁的性子,还与人拼命?怕是有一百条命都得送完。”
阿琇转醒时,已近四更天。身遭黑漆漆的一片,触手可及却是冰凉的。好一会儿她方才适应了暗中视物,才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卧榻上。夜极静,凉风徐徐,吹得未关严的殿门半开半合。她才撑臂坐起,忽而眼前火光一闪,却是有人掌了灯过来。只见一张满是皱纹的老妇面孔出现在眼前,她骇了一跳,向后缩了缩,却见那老妇面色灰败至极,看上去老臭不堪,但细看去那老妇面上纵横交错,竟是许多的疤痕,和皱纹堆在一起,一时也分不清。但奇的是唯有一双眸子黑亮的惊人,这双美目生在这样丑怪的脸上,竟让人凭空生出一种恐怖之感。
那老妇定定的打量了她半晌,忽然脸上神色骤变,用手狠狠地掐着她的脖子,怒声喝道,“你也是司马家的女儿?”她的声音嘶哑,如铁丝磨着地面的声音,十分的难听。她下手极重,如铁钳一般,阿琇被她掐的快喘不过气来,忽然觉得喉上一松,却是那疯癫老妇松开了手,退了半尺的距离,眼睛仍是死死地盯着她,流露出格外痛恨厌弃的神色。只听她哑声如夜枭道,“你是东海还是始平?那贱人又送你来做什么,老身如今在这里安逸的很,又要来打什么坏主意。”
“东海和始平是我的姊姊,我叫阿琇,”阿琇俯身微微喘了会儿,惶然道,“阿婆,这是什么地方?”
老妇并不理她的提问,只是惊疑不定的上下打量着她,目光中却转是柔和许多,看了一会儿,忽然厉声道,“你快将衣衫除下,让我看看你的后背上可有一块红色的胎记。”阿琇大吃一惊,她后背有块红色胎记,这只有母亲知道,就连平日里的贴身侍女也不知晓,面前这个貌似疯癫的老丑妇人如何会知道。她看这老妇的目光如炬,只得转身过去,除下了薄薄的贴身小衣。
莹洁如玉的少女后背上,有一块拇指大小的红痕,如蹭上的一块胭脂膏。殿外枯枝轻响,殿内一老一少却都未发觉。“阿琇,你真的是阿琇。”那老妇颤颤巍巍的伸指拂过胎记,忽然伸臂抱住了眼前的少女,泪水滚滚而下,“天可怜见,让我有生之年还能见到我的亲孙女。”
阿琇闻言心中大震,她的亲祖母乃是武帝的皇后杨氏,母亲说在她五岁的时候太后就已经病逝了,面前这老妇…她瞧着那老妇可怕的面容,忽然心中莫名涌起了一种亲近之感,心中觉得这老妇定是骨肉至亲。天性使然,她投入那老妇的怀抱中,痛哭道,“祖母…”
杨太后替她着好衣衫,望着她流了会儿眼泪,忽然回头叫道,“阿邺,快过来,见过你的阿琇姊姊。”
只见殿角的柱后转出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头上梳着两髦,团团的圆脸上忽闪着两只点漆般黑亮的大眼睛,十分的可爱。阿琇迟疑的望着那孩子,却只听杨太后和蔼道,“这是你三叔的孩子阿邺。”杨太后共有三子,长子早夭,次子就是阿琇的父亲当今天子,三子吴王司马晏,已在三年前去世。如此算起来,阿琇与阿邺实乃是骨肉至亲的堂姐弟,只是天家骨肉淡薄,他们竟从未见过。
5.谁谓荼苦
天气还冷,阿琇见那孩子只着一件薄薄的单裳,忙取了衣衫替他披上,却见阿邺如小鹿受惊一般,极是警觉的后退一步,不与她亲近。杨太后泪水滚滚而下,“吴王府被烧时,一家几十口都葬身火海,只有这孩子被乳娘冒死送了出来,几番辗转才送到我这里。”
阿琇心中大骇,三叔吴王暴毙的缘由一直隐讳莫深,她犹记得几年前当大哥接到吴王死讯的时候那愤怒的表情,想不到三叔一家竟是活活被烧死的,她眼眸中亮光陡黯,禁不住打了个寒战,颤声道,“祖母,是谁人这么险恶,竟害死三叔一家。”
“当然是那贱人叫人干的,”杨太后心痛幼子,咬牙切齿道,“只恨老身当年受贾家蒙蔽,为我儿娶了这狠毒恶妇。”
阿琇想起母亲与大哥临死的惨状,想起贾后的歹毒,只觉得不寒而栗,脱口道,“祖母和阿邺住在这里可是安全?”杨太后冷声道,“那贱人将老身囚在这金镛城中十年,对外只说老身已经薨了,她还有求于老身,却也不敢要了老身的性命。”祖孙三人夜里说起这些年来的遭遇,又是一场抱头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