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才只是开始,国朝公主仪态举动都有严苛的规定,笑不见齿,泣不闻声,行动皆有仪制,甚至连迎接宾客时坐榻该坐几寸几分都有近乎苛刻的标准。阿琇的母亲谢昭仪出身高门谢氏,最是鄙薄繁文琐仪,平时只教她读书写字,哪里这样严苛的待过她。可在靳阿姆眼里,女子读书识字有什么用,仪态端庄才是顶顶重要的。
靳阿姆动辄就让阿琇盛装打扮,在榻上端坐数个时辰,一动也不得动,名曰“训仪”。
阿琇简直烦透了这样像坐牢一样的日子,她压根不想再做什么公主了,宁可像原来那样穿着粗布的衣衫,吃着带沙砾的冷饭,日日和阿邺一起在金墉城里陪着祖母,也好过在锦衣玉食里坐牢。头上压着数斤重的钗髻,痛的脖子也要断了。
她刚生不耐烦的念头,脖子还未转动半分,靳阿姆就仿佛看穿了她的想法,一张凶巴巴的面孔上更添了几分严厉,“公主下个月就要行及笄礼,难道行大典之时也要这样磨蹭失仪,惹人耻笑么?”
仿佛被人彻头浇了一盆冷水,阿琇听到及笄二字,瞬时清醒过来。祖母费劲辛苦让自己回宫,不就是为了“及笄”二字么?一个不及笄的公主,还有什么前途命运可言。忍耐,忍耐。她无可奈何的挺直了腰板,然而换来的只不过是多加一个时辰的惩罚。
过了端午,天气渐渐热了起来,帝京夏日最是难熬,屋内本已闷得很了,偏偏靳阿姆还叫宫人把门窗都合上,更是一丝风都进不来,阿琇成日盛装华服的在屋里“训仪”,经常一日下来热的几乎要晕过去。
眼巴巴盼到旬日,一大早阿琇去看完了阿邺,回宫的路上,靳阿姆突然腹痛难忍,急着说道,“公主且在这里稍带一会儿,老奴去去就回。”阿琇想起适才出门时阿邺顽皮的对自己眨了眨眼,情知是阿邺在靳阿姆的茶水点心里动了手脚,她心里又好气又好笑,面上却不敢带出半分。
灵昆苑以北这一带是从洛水引入宫中的一片湖泽,湖上都是用九曲回廊勾连,水中遍植荷叶,此时荷叶亭亭,凉风习习,十分的凉爽舒适。
阿琇绕着曲廊走了一段,贪看着湖光晚景,却不知不觉的走岔了路。她急着回去,可偏偏越急越错,眼看着里岸边竟然越来越远,走到了一个亭子里,却听到亭子中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长离云谁,咨尔陆生……”(长离是上古的名鸟,这诗的意思是说,长离啊,你是哪里来的鸟儿,为什么要飞到陆上去呢?)
阿琇一怔,是谁这么有兴致在这里作诗。她循着声音寻去,却见亭中有个年轻的书生,背对着她,正在看湖上的飞鸟。她有些好笑,起了捉弄他的心思,看了一眼湖中飞不起来的几只水鸭,便接声道:“鹤鸣九皋,犹载厥声。”
那书生呆了一呆,转头过来抚掌赞道,“好诗,姑娘真有诗才!”这书生大是为阿琇的才华所倾倒,又不断的吟诵这句。
阿琇抿嘴却只是偷笑。
“六弟,你真个是呆,被她损了却还不知道。”不知何时从亭后却又转出一个年轻男子,也是二十岁左右的年纪,却身着一身皂袍,做富家公子的装扮,面貌清俊如玉,只是目光中华彩流动里藏着一丝深暗,却是似笑非笑的望着阿琇。
“她如何损我了?”书生冗自不信,“三哥你看,长离对鹤鸣,陆生对厥声,何等切韵。”
男子又好气又好笑,“她笑你是这水塘里的野鸭,只会大声的呱呱乱叫,大放厥词。”
阿琇被她点破,忙道,“这不是我杜撰的,这是曹子建《鹤雀赋》里的句子,我可不敢胡诌。”
那书生将信将疑,“真的么,那我可得找来看看。”说罢,竟摇头晃脑的就走了。
阿琇见那皂衣男子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眼珠一转便欲逃走。男子却一把拉住了她的衣袖,哂然道,“我六弟虽然写诗成痴,却也没得罪了你,你何苦坑他?”
“我哪有坑他了?”
“曹子建何曾写过什么《鹤雀赋》?你哄他去找,曹子建的诗浩如烟海,我六弟岂不要找到天亮?”
阿琇被他揭穿,再无他法,只得和他蛮缠,“孟子云,男女授受不亲,你扯我衣袖,岂不是无礼。”
那男子目中光芒一闪,近将她迫近了几步,笑道,“男女授受不亲,可若是夫妻却无妨了。我瞧你还未及笄,你是哪个宫的小宫女,既然这么看重名节,不如嫁给我好了。”
“谁要嫁你。”阿琇大急,心口扑扑乱跳,慌忙推开了他。她今日只穿着普通的绿罗裙出门,并未佩戴公主的仪制,这轻薄男子显然把她认作了小宫女。
谁知那男子不仅不放手,一抬她的下巴,调笑道,“哦?你不想嫁我,难道你有心上人了?”他边说边更迫近了一步,呼吸便在阿琇耳边。
“你无礼!”阿琇情急之下抽出左手,狠狠地给了他一个耳光。
男子松了手,望着阿琇头也不回跑开的背影,轻轻抚了抚自己的右颊,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9.琇莹如星
阿琇回去后心神不宁了好几日,却再也没有遇到过那男子。靳阿姆不知回去后说了什么,好日子没过多久,皇后突然开始召见阿琇。每次去皇后宫里,表面都说是检查阿琇的礼节学的如何,实际上却是各种刁难责罚。
这日皇后照例又诏阿琇入宫,却压根连皇后的人都没见着,只派一个宫女来说,皇后娘娘正在午睡歇息,就让阿琇在外殿跪着侍候。彼时正值暮春,天气虽不算炎热,正午的太阳却也有几分辣意。阿琇在太阳下跪了大半个时辰,就有点身形摇晃,忍耐不住。
正在此时,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旁道,“怎么又是你。”
阿琇抬头去看,这正是几日前灵昆苑外遇到的那个男子,她顿时有些觉得尴尬。
那男子却看来心情不错,对她笑道,“你这促狭的丫头,又犯了什么错,大热天的在太阳下罚跪?”
阿琇本来就难受之极,不愿理他,可刚一低头,忽然眼前一黑,就栽了下去。
等她再醒来时,已是在一个凉亭中,她斜倚着柱子,身上还搭了件男子的衣袍,她一抬头,只见那男子似笑非笑的望着自己,面上却有几分关心的笑意,“你可好些了?身子这么差还不知道讨好一下管事的宫女,白白在殿外跪日头。”
阿琇承了他的情,也不好意思再冷眼对他,轻声道,“多谢公子的救命之恩,阿琇没齿难忘。”
那男子往远处望了望,忽然故作惊惶状,“呀,那不是董黄门来了。”
阿琇听说是皇后身边的董猛,吓得面色煞白。如果再让他在皇后面前告自己一状,还不知道要受些什么罪。她挣扎的一侧身,差点从回廊上摔下来。那男子哈哈大笑,伸手搂住了她的纤腰,怕她跌落下来。
阿琇仓皇的四处张望,凉亭里一丝风也没有,哪里会有人在。她猛然醒悟,推开了他很远,小脸一转,嗔道,“你在哄我。”
“你叫阿琇?”那男子发现她睁开眼偷偷打量自己,不由笑了笑,剑眉清扬,“你父母是想让你满腹锦绣文章么?”
“不是那个‘绣’字。”阿琇摇了摇头,伸指虚虚的写了一个琇字。
“琇莹如星,”他赞许的点点头,望着她的眼眸里满是柔和,“你当的起这个琇字。”
阿琇有些脸红的低下头。
“我叫韩谧。”见她略有讶异,他捉过她的手掌,在她掌中写了几笔。
“韩谧,”她满脸通红的缩回手,轻轻重复了一遍,说道,“四海谧然,宇内晏清,你父母对你期望很高呀。”
“这是我外祖父起的名字。”韩谧的脸色沉了一下,转瞬又恢复了寻常时若无其事的样子。
“今日恰是三月三,我带你去看个地方好不好?”他忽然开口说道,眸中亮闪闪的望着她。她双颊红透,哪还有拒绝的力量。
韩谧不知道使了什么法子,带着她大摇大摆的出宫,所有的侍卫看到他都低头行礼,哪敢查看他身边的人是谁。阿琇既紧张又兴奋,唯恐被人发现了,跟在韩谧身后连大气也不敢喘。
宫门外有辆大车等候,他们上了大车,赶车的人也不问话,只一路向北疾驰。
“我们到底要去哪里?”她问了三四遍,他却总是笑而不语。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大车总算停了下来。他跳下大车,伸出手来引她,她犹豫了片刻,小心翼翼的扶了他的手下来,双脚触到的不是冰冷的石板地,而是松软的土地,她吃了一惊,向四处望去,道旁一边是绿茵茵的竹林,一边是一望无际的麦田,黄绿相间,煞是好看。
“我既然要娶你,当然得带你去看看我家。”他促狭的一笑,却牵了她的手,信步往竹林走去。不知走的方向如何,忽然就到了一处偌大的庄园前,园门上却是颇为洒脱的三个大字“金谷园”。
阿琇虽然生长在深宫,见多了荣华富贵的气派,却从没有见过这样美的庄园。园内清溪萦回,石桥错落,看似随意的一片石,一株草,都布置的错落有致,风雅异常。弯弯曲曲的清溪不知是从何处引来的水源,贯穿了整个园子。溪旁桃花灼灼,柳丝袅袅,远处楼阁亭树交映,不似人间景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