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已传来宫中金甲卫杂沓的脚步声和呐喊声, 那一瞬间如同窒息的感觉涌入心头,少年眼见无法,只得霍然立起,用尽全力把朱雀门推开小小的一段缝隙,把阿琇推了出去,“阿琇,快去找你十六叔,现在只有他才能救你。”
铮的一声,女孩头上的珠钗掉在地上,女孩惶然未觉。
“聪哥哥,聪哥哥。”女孩失声痛哭,失去了母妃和兄长,连聪哥哥也要离开自己了。
少年却再也没有办法回答她的话,他捡起地上守军的武器,脑海里只浮现出太子的声音,保护好公主。他默默的想,能帮公主拖住一刻是一刻。
2.华林春暖
三月初的天气,乍暖还寒,然而春风一拂华林园,便催开了十里繁花似锦。禁苑中的桃花到底比民间开的要早些,沿着双堤次第而斩,灿若彤云,夹着岸旁两排碧绿鲜嫩的章台新柳,映衬着御河中清光潋滟,不似人间景致。
华林园本是汉时芳林,魏明帝时在洛阳城北筑金镛城,便将邙山下的这片芳林尽数拆毁。到了本朝武帝时大修宫苑,又将芳林沿着金镛城外的十里重新遍植花草,形成了金镛城与皇宫内苑的衔接,武帝甚爱此处十里华林、繁茂似锦的景致,便重新起了个名字唤作华林园。
到今上即位,帝甚昏暗,天生有脑疾,十多岁还不能识字,智如七八岁的孩童一般。武帝本来不想让这个傻儿子即位,奈何是杨皇后所出嫡子,杨皇后心中甚是怜爱儿子,执意为其斡旋,这才稳了儿子帝位。即位之后不久,杨太福因病离世,杨太后伤心过度,不久也过世了。
国政一概由皇后贾氏把持。贾皇后闺名叫做南风,是太傅贾充的长女,她的容貌非常丑陋,性子也极其的泼悍,奈何她的母亲郭氏与武帝皇后杨氏私下交好,于是仍旧立为太子妃,痴儿丑妇居于东宫之中,这也是前古未闻的笑话了。贾氏从太子妃循进为后,这已是十余年前的旧事了。且说贾后也爱华林园的景致,又深厌皇帝的呆痴无味,不愿与之相见,便索性长住在了华林园中。于是每日里欢宴达旦纸醉金迷,种种荒淫奢侈,京中早已传遍。
远远一匹骏马疾驰而至,马蹄溅起落花无数。
华林园没人敢如此放肆的骑马而行,当值的小黄门略抬了抬头,却看到那紫金马镫上踏着一只鹿皮靴,杏黄的绣纹织晋大氅一直垂到靴边。除了成都王,还有谁敢骑着先帝的照夜玉狮子在禁苑奔驰?小黄门只觉心中一震,硬着头皮抖声道,“王爷,入园请下马。”
只见骏马四蹄兜转,蓦的一声长嘶,却是马上清隽的少年勒住了马缰,随手将马鞭仍在地上,利落的一翻身跃至地上。小黄门这才瞧见成都王的照夜玉狮子背上竟还有个小小的女孩,只见他小心翼翼的把女孩抱下,沉声问道,“皇后娘娘在何处?小王奉诏求见。”
贾后所居的章华台是华林园中最高的一处,此处仿了昔日魏武帝的铜雀台所建,在邙山之顶所造了一处清凉楼台。楼高数十丈,半如云霄中,四角斗拱交联,丹槛炫日,绣桷迎风,此台最妙在于台下五丈竟是铁铸坚石,全无楼梯可上,唯有一道窄窄的云梯可上台中,若是撤去了云梯,章华台便如一座坚实堡垒般,无可攀之途径。
成都王司马颖离宫多年,如今是第一次登章华台,此刻在几个黄门内侍的引路下登着窄窄的云梯,仍觉得步步生险,不胜高寒。他下意识的回过头去,望着身后亦步亦趋跟着的瘦小女孩,轻声道,“阿琇,记得十六叔给你交代的话了么,一会儿见到皇后要按叔父教你的话说,不要问别的。”
女孩脸色煞白的垂下头去,身体微微抽`搐了一下。司马颖知她害怕,想起已故的太子和谢昭仪,心中更怜这个小女孩的处境,轻轻攥住了她冰凉的小手。他心中微微有些不安。
他原是先帝幼子,自幼开衙建府在幽州生长,受母亲严训,他从不参与朝政之事。今上即位十年来,听闻京中太子离奇薨逝,形势瞬息万变,一干藩王蠢蠢欲动,他却不欲入这浑水,便一直未入过京。
谁知今年开春却忽而收到陛下亲笔的谕旨,所有藩王须入京朝谒,他左思右想再无理由推脱,也想进京瞧瞧朝中形势,便带了几十侍卫入了京中。没想到入京的第一日,麻烦便找上门来。一个瘦小的女孩扑在他所暂居的云阁前,口称是当今四皇女清河公主,其兄太子被皇后所诛,求叔父救命。他本不想参合宫中之事,奈何这小女孩抬头之时,他忽的瞧见她那一双眸子,晶晶然有玉华霜雪之色,他忽地心中一凛,问道,“你是太子亲妹,你母妃可是谢昭仪?”
那女孩点了点头,微不可闻的应了一声。司马颖心中悄然叹息,这女孩的眸子何其似曾相识,原来是母亲娘家的孩子,他轻声问道,“你的母妃谢昭仪呢?”那女孩的眼中滚下两行珠泪。他心中大恸,想起了母亲临逝时的情形。司马颖的母亲谢懿,正是谢昭仪的长姊,谢氏一门的女子都入宫中,却都年华早逝,如果母亲还在,也该会护下这个族中的女孩吧。他心思辗转半瞬,收留下了这个女孩,护她避过了宫中连日的搜捕。
“陛下登基十载,王爷却从未朝谒过,本宫与王爷虽为叔嫂,倒是从未谋面过,这也是天家的奇事。”高高凤座上的女子声音暗哑又犀利,如一把锥子刺到人的心里去,好不让人难受。
司马颖无奈的一躬身,只是缓声道,“臣弟奉先帝遗命镇守幽州,乌桓鲜卑狼子野心,几番侵扰,臣弟年来率兵与之交战,几次朝谒未归,还请皇后娘娘赎罪。”
贾后容色虽陋,却极爱世间美男子。听闻世间所传成都王气宇不凡容色无双,她早动了念头。故而矫诏令诸王入京,布下大瓮,实为了捕成都王一人而已。今见成都王年轻俊雅,相貌堂堂,犹在世人所传之上,更不免心中大喜。她眼眸一转,自有左右会意去安排布置。一时间大殿内侍从皆散,贾后忽然从凤座上走了下来。
司马颖常年镇守边陲,虽是久闻贾后丑名,却为见过其实。如今只见她的身量果然十分矮小,面色黝黑,眉骨上却有长长的一到疤痕,仿若被火燎过,十分的惊悚怕人。只见她径直走到司马颖面前,伸手挑起他的下颚,却是仔细看了看他的容貌。忽而一笑道,“天下人有言,十六郎之貌胜若子都,今日本宫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她的余光微瞥流转,忽然瞥到司马颖身后还有个小小的女孩,待看清她的面目,不免又惊又疑,喝道,“成都王!阿琇怎么会在这里?”
3.曾孙不怒
司马颖拉过身后的女孩,诚恳的跪下说道,“阿琇是陛下亲封的清河公主,虽不是皇后所出,却是司马氏的女儿,如今她既失生母又失长兄,孤苦于世间,还望皇后垂怜照看。”
贾后心中不悦至极,自打处死了谢昭仪和太子,她便闭了宫门在宫中搜罗清河公主的下落,可清河公主却似人间蒸发一般不见踪影,她为此已经将奉命办此事的赵王司马伦责骂了数次,却想不到清河公主一直藏在司马颖身边。
可她今日存了心思勾搭司马颖,不想在他面前摆出凶悍之态吓走了玉郎,于是眼眸转了几转,却又转笑道,“十六郎说哪里话,清河是陛下之女,如我亲生,自会照顾妥当。这孩子年纪幼小,怕是谢昭仪病逝时受了惊吓,有些神志不清了。故而烦扰了王爷白添了些瞎话,王爷勿要放在心上。其实这孩子没了母亲,也着实可怜的紧,”说着她便去牵阿琇的手,故作温和道,“来,到母后身边来,以后与河东、始平她们几个一处玩耍,不要再淘气了。”
司马颖闻言心下稍宽,虽然早有听闻贾后悍妒泼辣,却也不至于对一个失沽的孩子下手。谁知阿琇忽然极力挣开了贾后的手,美丽似的秀目中露出了深深的痛恨,只见她蓦得用手指着贾后厉声斥道,“恶妇撒谎,明明是你用毒酒害死我母妃和大哥!”
瞬时殿中情形巨变,贾后面色一震,收敛了笑意,眯着眼盯着眼前的小女孩,眼眸中神色晦暗不清。阿琇竟也毫不畏惧的抬头盯着贾后,一双晶眸竟如两把寒光凛冽的利刃,带着深深地恨意,似要把她刺穿。
司马颖大骇之下忙将阿琇拉到怀中,连声道,“稚子年幼,无知乱语,皇后娘娘莫放在心上。”
“你看她的眼睛,恨不得要吃了我一样,”贾后忽然冷声道,“她哪里是无知的稚子,她是吞了仇恨的狼子。”
阿琇目中快要喷出怒火来,挣扎着就要冲过去。司马颖怕她乱言,伸手死死地捂住她的口唇,抑制住她狂乱的冲动,不让她发出半点怒骂之声。
贾后怒极反笑,回身悠悠的问道,“十六郎今日是护定了这孩子?”
司马颖只道,“这孩子是我带来的,我须得带她离开。”
贾后眸中幽暗深邃,定定的望了他们一望,忽地走到窗边,伸臂推开了长窗,笑道,“十六郎真是个痴,你过来瞧瞧,你如今还有哪里可以去?”
司马颖的目光随着她的指引往外一看,瞬时间冷汗透了后背,只见引领他们上来的云梯不知何时尽数被抽去了,他深悔自己的大意,今日入章华台竟连侍卫也未多带几名,此刻被困在高台之上已是上天无路,下地无门。趁着他发怔的瞬时,怀里的阿琇忽然猛地挣脱了他,便向贾后冲去。那贾后不提防到被她扑到在地,阿琇死命的咬着她的左臂,牢牢地不肯松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