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亏了常德郡公林宝庆,贾素素脸上带笑,心里充满感激。
素素贪玩,娇纵无形,还很傲慢霸道,却能交到这样几位朋友,三番几次不避嫌地跑来探看,显见果真有点诚意在。
或许他们和素素同属一种人,因而更能惺惺相惜?素素本性不坏,她多才多艺,自以为可以像男子那样风流洒脱,有那么点不知所谓的花花心肠,胆大妄为,敢爱敢恨,而最终,也不过像贾圆圆一样,只是个被宠得不知天高地厚、不擅钻营心机的傻女孩儿!
但她还是值得羡慕,她有朋友记挂着,这点比贾圆圆强得多,贾圆圆曾贵为皇后,却没有值得信任的朋友,连枕边人都靠不住!
徐氏在儿媳白氏、孟氏的搀扶下走出来,贾素素上前迎住三伯母,将自己的想法说给三伯母听:
“有四张新棉被,素素觉得该分给六哥哥两床,他们那间耳房四面透风,确实太寒冷,那样不利于六哥哥的伤病……其余两床,一床给三伯父,一床给我父亲。那些布匹、棉絮就不分了,先尽着孩子们每人做一身棉衣穿,若有剩的,只怕也不多,便给三哥哥做件棉衣,给四嫂嫂做件贴身的小棉褙子,她身子一直不太好,怕冷……”
素素的声音渐渐无力,修长而浓密微翘的眼睫毛扇动了几下,不甘心地垂下遮住了眼眸——至此才有点明白人为什么总是贪心不足,原先没有这些东西倒也不觉得怎样,一旦得到,发觉还是不够给亲人们保暖之用,不免感觉无限沮丧。
她计划里有徐氏一件棉衣的,可是这么一算下来,希望落空了。
徐氏刚要安慰素素,却听得旁边一个略显尖利的声音冒出来:
“九妹妹做此安排可算得偏心!我若不是亲耳听见,还不能相信这是九妹妹亲口所言!你三哥哥难道没有伤痛?他一样躺在床上好几个月不能下地,同样是无钱用药,那腿上肩膊上的伤口都不结痂,肿了又化脓,血水流个不停……九妹妹怎不进我们房里瞧瞧去?看有没有风灌进来,几个孩儿和大人们挤在一处,也是冰坨儿似的!自小你三哥哥也一样疼你宠你,只要你开口,没有不答应的。他原是吏部的官儿,你可还记得你缠着他替你朋友的亲戚打探考评之事?那岂是一般的打探?他既然出手,便是样样事都平了!如今你眼见着有出息,常德郡公不嫌不弃,巴巴儿送来这么多物件,富贵当前,你倒是忘了你三哥哥的好!”
二房三奶奶赵氏快言快语,炒豆子般一番话出口,满院寂静,连刚刚还七嘴八舌喧嚷的小孩子们都不吱声了。
徐氏又一次被气着,双手拢在袖中抖个不停,四奶奶白氏抬头看了看赵氏,轻声道:
“三嫂,你怎能这样?太过份了!”
赵氏斜眼看着白氏:“我怎么过份了?我不过就事论事!这些好东西都是冲着九妹妹来的,自然由她来安排,爱给谁给谁,我没机会巴结九妹妹,她倒是许给你一件贴身小褙子,我可没有!”
贾素素僵在当场,胸口堵着一口气,又辛酸又委屈,微张着嘴说不出话,眼中的眼珠却是一串串滴落下来。
正文 第十六章 离散
长辈们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的,素素又何曾想欠下林宝庆的人情?下决心收下这些货物,实在是看不过家人如此艰难,孩子们再不加衣,雪融之时寒气浸骨,必定有人病倒,家里又缺医少药,到那时若是出现什么意外,只怕更难应对。
她做好准备不去理会外边人怎么看待此事,却没想到首先向她发难、说话不管不顾、损她名声闺誉的是自家人!
三奶奶赵氏的意思再明显不过:贾家倒下了,但素素有本事引来富家公子们的馈赠,只要素素愿意,这些东西随时可以送来,这便是她所说的富贵!说白氏有机会巴结素素,是因为白氏能够住在当阳干燥、相对暖和的上房,而二房没有了长辈,不但不能住上房,别的好处根本轮不到,连素素分棉被都不会想到大房、二房。
饶是白氏娴静不惯争吵,此刻也被赵氏气着,苍白的脸浮上一抹淡红,想反击几句,却见素素落下泪来,不忍心令她更难过,只得咽下一口气,拉着素素轻声细语地安抚。
三夫人徐氏用力喘一口气,抚着胸口定了定神,狠狠瞪着赵氏,沉声道:
“你也算出身大族,做了三个孩子的母亲,竟是半点事不懂,满口胡言乱语,成何体统!大节下,不拿家法办你,回你屋去,好生服侍你夫君,照看好孩子们,不经允许不准出门!”
赵氏不服:“三婶娘凭什么罚我?如今是家不成家,破落至此,活得猪狗一般,我还不能说句实话了?”
徐氏靠六儿媳孟氏扶着,强自支撑出一脸厉色:“你……我凭什么?凭你唤我一声婶娘!贾家败落了,你公公婆婆去世了,可还有长辈在,你丈夫还活着!容不得你如此不修妇德,胡言妄语中伤自家人……除非你不再做贾家的媳妇,我便不管你!”
赵氏听了,捂脸哭道:“三婶娘这是要将我赶出门么?可怜二房死的死,伤的伤,不成气候……也罢了,树倒猢狲散!索性就此分开了罢!我带着夫君和三个孩儿走,不拖累你们!”
素素闻言吃了一惊,抬头看白氏,白氏握着她的手,摇头苦笑,轻声说道:“赵家前天有人来过,只说若是你三哥哥三嫂嫂带着孩子们脱离宗族,出去单门另过,从此不再是贾家的人,便可为他们置产业,保一家富足……你三哥当时拒了!”
小小的院落原本安静得近乎寂寥,素素收下那些货物以后孩子们得到允许跑出来看热闹,却也不敢发出太大声响,赵氏这么一吵闹,引得其他各房奶奶陆续走出房门,大奶奶陈氏、二奶奶冯氏、五奶奶连氏都是新寡,粗布素衣,低着头围过来,齐齐向徐氏行了福礼,陈氏和冯氏便走去劝解赵氏,赵氏却哭得越发大声,尖利的哭声十分刺耳,在飘散着雪花的小院上空纠缠不散。
素素怔怔地立在雪地上,不再流泪,感觉身上寒凉逐渐加重,内心纷乱不安,默念着赵氏的那句话——树倒猢狲散!这个家,要散了么?
西厢房第一间门扇打开,赵氏七岁女儿如雪走出来,满脸忧虑跑到赵氏身边摇晃着她的手臂道:“母亲快别哭了,父亲摔了茶碗……唤您回去呢!”
又对着徐氏福了一福,:“父亲有事禀告三叔祖母,请祖母进屋!”
赵氏停了哭声,将捂着脸的衣袖慢慢放下来,被揉搓得发红的眼角微微闪动泪光,移动脚步跟随女儿走回屋的当儿,她侧脸扫了一眼院中雪地上到处摆放的那些物品,唇角浮起一丝淡淡的讥笑:谁在乎这些?特意哭闹唱这一出,就是要让夫君看个清楚明白,二房长辈不在了,三房、四房长辈对他们根本无心关顾,呆在贾家没有任何意义,与其让孩子们承受穷苦,不如听由她娘家人安排,帮助他们脱离贾氏宗籍,此后或许不能有从前的荣华富贵,总强过挨饿受冻、过一辈子清贫寒酸的日子!
徐氏看了看素素,轻叹口气,吩咐白氏、孟氏:“你九妹妹如此安排并无错,就照这般去做!余下的事情,你们妯娌看着办,给孩子们量身制衣,针线活各房管各房的,其他米面之类教几个大孩儿帮忙搬进屋,鱼肉要如何处置交给周姨娘……素素回屋去吧,这雪下得越来越大,别又冻着病倒,三伯母去瞧瞧你三哥哥!”
素素答应一声,却没有立即走,等三伯母她们进了西厢房,即唤平繁和大房长孙启思帮着将那一箱子药材搬进正屋炕上,然后便脱鞋上炕,又把木箱子翻了一遍,成品药剂药膏收拾起放在窗台上,那些药材则分门别类一一归置好,脑子里默默配伍着疗效最佳的跌打创伤方子,准备等一会徐氏回来,就跟她说明,赶快着手配制药剂,尽早减轻家人伤痛。
意外找到几味治妇人病的药材,亦可用来做滋补药膳,素素不禁抿嘴微笑:正好可以为四嫂嫂白氏配一味丹药调治,白氏小产后因悲伤过度,又缺医少药,身子一直恢复不回来,崩漏时有反复,常犯晕眼花,致气血两虚,整个人苍白无力,每日恹恹的毫无生气。
方才见马车上卸下有一笼子三两只活鸡,三伯母不让乱动,想来必定是要留着宰杀取活血祭祖,若能留一只下来,加进几味药材倒是可以烹制一锅滋养药汤,让女人们好好补一补……素素又想到家里女人太多,一只鸡才够煮成几碗汤?只怕每人还不够小半碗的,不禁微叹口气,还是算了吧,免得一不小心又弄出是非来!
素素得了那箱药材,一部心思便都放在里边,再不去留意外间动静,只管在上房屋子里埋头整治药材,徐氏许久不回来,屋子里有小孩子往东、西侧间走来走去地传话禀报,她也全然顾不上搭理,直等到下半晌许家来人,徐氏领着走进正屋来,她才抬起头。
徐氏有意遣走素素,不欲她看着两家交换庚帖,断了姻亲,一怕她触景伤情,二也讲点忌讳,素素却不以为然,说自己手上事儿未了,走不开,大人们要做什么说什么尽管做尽管说,可当她不在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