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王一骇,不曾想虞从舟躬身跪等一日一夜,竟是受赵王所托、来将久失的魏地献还,全然与苏秦所说的大相径庭。
近侍递上密匣,魏王摸着那三枚城印,终于软了口气,抬手道,“虞卿起来吧,进殿再谈。”
这一日一夜的冰寒彻骨早凝恸他心肺,膝盖因风湿更似被尖刃剐过多回、犹如断肢,虞从舟方才屏息说那些话已用尽他仅剩的气力,此刻再也无法站起。
他又不愿在魏王面前显得孱弱,只得咬牙依旧跪在雪中、沉默不语。幸而魏王身后的魏二公子魏无忌看出端倪,料他强撑不久。立刻步下玉阶,以相扶平身之态、暗中牢牢托住从舟双臂。
从舟一抬眼、看进那双清华如水的湛眸,那份惺惺相惜似乎还带着些心意相通,从舟再无避讳,几乎将全身重量托付在魏无忌身上,勉力挣扎站起身来。
虞从舟知道、自己此时绝无力气踏上玉阶半格,便也不肯入殿,仍立于雪中向魏王道,
“魏王务必谨防齐人蒙骗。齐国之前游说四国、联军攻秦,魏王可知因由?皆因齐人知道诸侯皆觊觎宋国,所以此番趁四国引军向西,已然暗中攻下宋国,私占宋地。若真能挑拨赵魏互战,齐人更是坐等渔利了。”
那一夜之后,魏王谴密探去查,齐人果然已经攻下宋国都城、还秘密封锁消息。至此魏王全然信了虞从舟所言,大怒齐人两面三刀、暗中操手,骗开四国大军,自己却独吞宋境,直言欲与赵国联手讨伐齐国
……
暂歇了几日,缓过膝痛之苦,虞从舟向魏王告辞。魏无忌将他送出宫门,仍不舍得留步,便一路且行且惜地随在他身后。
魏无忌长这么大,向来都是魏臣、扈从跟随在他身后,这般心愿诚诚地想要踏在另一人的步子里,确是第一回。
两人牵着马一直行到十里外的豫水清潭。虞从舟常常回首笑语,魏无忌嗯声应下,一人笑得俊朗旖旎,一人报以痴嗔沉溺。
终于要别过,虞从舟立于一尾翩舟上,魏无忌依身一棵柳树旁,一潭清水隔开两道俊影。魏无忌不知该如何作别,尴尬中笑道,
“我与虞君不过几面之交,但我早就钦佩虞君有勇有谋,敢做敢当……可惜你我两国相隔,不得时常见聊……”
“有勇有谋,敢做敢当?… ”虞从舟脸上泛着点赧色,魏无忌以为他是要谦虚,却见他剑眉一扬,抿唇笑道,
“此等不过是中等才俊而已,世不乏骥,求则可致。”
魏无忌大笑出声。从第一回见,从舟就是这般自恋自傲的毫无虚掩,与世间那些或冷佞、或深藏、或迂腐的臣子们全然不同。
“哦,虞君如此说,是自谓上等才俊喽?若虞君论,上等才俊又该当如何?”
虞从舟侧目略想了想,忽然望向远山,眸光中闪耀着万般少年豪气,
“…自该当、翻手鞭掌三军,覆手谋动天下。”
魏无忌亦受他的语气激荡,身体怔怔、心却在向往。只是,天下之大、才识之高,最怕遭人嫉或忌,他微有忧虑地望着从舟,说,
“虞君这一席话令我心潮澎湃。只是… 对我说说无妨,在赵王面前、万万不可说。”
虞从舟忖度他的隐忧、当即领悟而笑,眼神释然而又通透,
“从舟记下了。我对赵王信如尾生,但我亦深知君臣有别、尊卑有忌,我定当慎言。”
魏无忌点了点头。从舟低了眉眼,略带腼腆道,
“二公子,你亦是王公贵胄、深居魏宫,但不知……可愿像普通民间雅士一样,与从舟交信交心、一生无忌?”
魏无忌怔怔间、弯起一道清秀笑容,一时失语,只是默默点了点头。
两人终是作揖告别,从舟随翩舟行远,消失于雾霭中,魏无忌脑海中仍不断回忆着他最后说过的那句话:“一生无忌”……半似承诺,半似呼唤,他忍不住希望,从舟是借这一句谐音、在唤着他的名
……
虞从舟从魏国回到邯郸时,已是深夜,他问过府上仆人,得知姜窈的伤病好了许多,心下略慰。但终究还是忍不住、去了她的厢房。轻轻推开门,她已经睡着了,但呼吸偏急,并不平稳。
这许多日子未见,她的脸色依然显得苍白。当初离开赵营时,他不敢向她道别。她因为他而被擒、甚至几乎命丧雪林,而他却在她冻伤化脓、高烧未退之时、要只身入魏… 他心中始终惭愧。她这段日子定是辛苦熬来,他却没能陪在她身边。
内疚之痛像一种心伤,他越是盯着她的面容,那痛便越是翻江倒海地将他拽入深泽。
他伸出手、像溺水之人想要求救,那手便毫不自控地触上她的脸庞。他心疼地抚摸她的额际,但姜窈却在梦中倏地一缩,惊惶闪躲、颤声梦呓道,
“他没发现!我没说,我什么也没说… ”
虞从舟心痛得顿时泪如泉涌、再难自抑。他从前常责备她“多说多错”,还对她说“若再敢多言、我必用军法处置”,却可曾想过会教她戒如律条、怕入骨髓?那一夜在李兑营中她宁愿生生熬下一剑穿骨、也不敢开口说话,如今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她还是会在梦中怕他责备、惊得睡不安稳… 自己究竟伤了她多深,却只是看不见?
他握紧她的手,不断用发烫的掌心抚慰她的面庞。眼泪落在手背上,他怕会淌到她的脸上,便掖过袖子、轻轻拭去。
这一坐、就是一夜,他却并不觉得疲惫。仿佛在魏国的那些日子里,最盼望的就如同此时此间、他终于能回到她的身边。
只是他不知道,她惧怕闪躲的、并不是他。而是因她梦见死士营的主人拷问她,是不是变了心、叛了敌。她除了一味否认,什么也不敢说……
第二日,赵王诏宣全国,奉阳君因年事已高,已告老还乡。祖庙之上,赵王领众臣祭祀、行过大礼,正式亲政。
晚间虞从舟在书房阅理各项宗卷,不觉心中感慨,王自即位以来,一十二年,今日终得躬亲大政。其间忍辱负重、辛酸危难,难向外人道矣。不知此刻,王在宫中作何为乐,作何为庆?
多日来奔波少眠,从舟终于捱不住,伏在书案上睡着了。
恍恍惚惚犹在睡梦中,忽听一阵急切的捶门声,“公子爷!公子爷!快起身,王上… 王上微服来了虞府,已到了□花园!”
虞从舟一个激灵坐起,眼睛尚未睁开。王为何此时出宫,难道出了什么事?!他猛然醒透,看见天色浅亮,似乎是卯时了。
他匆匆理了理衣服,急忙奔去花园。一头微卷的长发都未来得及扎起,只是随意束垄一缕,恣任发梢倾泻肩头。
赵王在园中听见他的脚步,颀然转身,远远看见他一身光华,似梦似画。
而顷刻之间,画中人便已走至眼前。
清晨的朝阳,沿他发波轻泛,泛起涟漪。
倾城的栗眸,似有淡墨纵燃,燃遍阡陌。
赵王心中欣慰,终于又见到他,而他、一如故往。
“王,出了什么事?!” 虞从舟急切问道,顿住赵王飘散的思路,“怎么这个时辰微服出宫?”
“没什么。” 赵王淡淡说,“只是你离开太久。太长时间没有看见你了。”
“昨日不是… ”
“昨日远远一瞥,看不清你。”
虞从舟低头一笑,向前迈出两步,走近赵王,任他看个通透。赵王却没有笑,只是深深地凝视他。
赵王直看到出离游思、一息吐纳,方说,“我有话同你说。去哪里好?”
虞从舟躬身一让,引赵王去半醒楼。
二人按主次之序坐下,李公公关好门,赵王便说,“数日前,秦王亦遣人来赵,历数齐国行事陋差,有盟不守、有约不遵,私吞宋国,尤其是、仍不肯取消帝号… 秦人之意,欲与赵魏联合攻齐。此番三国联军伐齐之事,我欲使你为赵军主帅。”
虞从舟挺起脊背,严肃答道,“王,廉将军通晓兵法,攻必得、夺必守,王何不使廉将军为主帅?”
“廉颇… 我亦想过。但你,只是随军?”
虞从舟起身向赵王走近几步,略颔首道,“从舟想留守邯郸、以及西境防线。虽然秦王遣使示诚,且有意联军攻齐,但秦人向来狡诈,若我军倾兵东线、深入齐境,不可不防秦人乘我西线空虚,复出函谷、滋事夺城。”
“你说的有道理。只是,齐国势力不比秦国,此番三国攻齐,势在必得,我亦意在全胜。若你为赵军主帅,待到班师回朝之日,我便可名正言顺的晋你为上卿。而留守西境之事却不同,国人并不知此隐危,有功难显,有过则彰。”
“功过自在我心。况且,若伐齐之事确实是势在必得,王更应该让廉将军为主帅,待到班师回朝之日,王便可名正言顺的晋廉将军为上卿。王新掌大权,本就需要笼络贤臣良将之心,若把美差、升迁之事都留给帷幄近臣,必在朝堂上引起流言怨怼。”
赵王的脸上读不出表情,他只是侧了身,一肘倚在椅上,目光深沉地直视虞从舟,淡淡说,
“那你呢?不须要笼络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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