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也惊了惊、见范雎脸色泛白,长眉一拢道,
“是寡人大意了,只想着让范相亲手报仇,倒忘了范相从来只是文官,做不得杀人喂毒的腌臜事。”他对身边几名侍卫说,“还是你们去吧。”
几名侍卫上前,因担心虞从舟又会咬人,用手紧紧扣压住他双肩、令他不能动弹。另一人掐开他的嘴,提起酒瓶就要给他灌酒。
从舟心中反而稍慰,毕竟秦王没有让哥哥亲自杀他,来日、哥哥至少能少这几分纠结自痛。
而嬴淮伫立一边,看着弟弟被三个下人压在地上逼灌毒液,他胸中吸不到一丝气、只觉痛铰五脏。
从前,他总是觉得自己生平悲惨,五岁失了父王母后、被逼逃出宫廷… 但至少在那五年中、他曾是大秦的王之骄子。
可是从舟呢?
他生在异乡、没有得过一天王室尊遇。
父王甚至都不曾知道有他这样一个子嗣、更不曾为他取名冠姓。
从舟这一生,连名字都只是一个随遇而安的奢盼。但他又何尝真的随遇而安?从舟常常自悔、认定是自己害死了母亲、逼死了养父,但其实那些都与他无关,是命运落笔太狠、将他们与他一步一步逼至黄泉。
而如今,从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得以为自己冠上嬴姓,却是为了替他去死。帮他化解秦王室两代的恩怨。
嬴淮只觉一颗心被逼在刃上。从舟是他的亲弟弟,就算史册无名、宫闱无痕,但他再如何也是父王最后的血脉、是大秦王室的子弟。就算命运一再倾轧逼迫、他救不下他、但至少不该让他屈辱地死在那些下人手里、死得毫无尊严。
他倒过一息,强忍下眼眶酸涩道,“既是我的仇,请王上还是让我来。”
秦王默许。嬴淮取过酒瓶,目光微扫,示意那三名侍卫退下。
从舟虽然眼波依旧刻意狠戾、但毕竟晃过一丝疑惑,哥哥为何仍要揽下这活儿?而二人视线相交的那一瞬,从舟似乎猜到嬴淮的心意,他是… 要给他最后一点成全?
如果哥哥可以看开,他心里便再没有什么顾忌。
他定定地望着嬴淮,心中漫语、不知淮是不是听得见,
‘哥哥,今日一场诀别、能在秦国大殿上以酒践行,想来是宿命圈定,哥哥莫要悲伤。’
‘我一生、在战场上杀戮过千千万万的秦国子弟,也曾经在魏国陷你于死罪,更是几次三番连累了窈儿……今生难偿,来生应还。其实能为你而死、死在你手里,对我来说,是最慈悲的结局……’
嬴淮再度走到他面前,他的身影挡住他人视线的那一霎那,从舟眼中演饰的凌厉瞬间柔软下来。他看着淮的脸,目光中盈盈竟有一丝释然的笑意。
二人对视静寂片刻,父辈恩怨行到今日终于半落幕帷、却也已经对错无谓,但二十多年前的那一夜竟又再度在此间上演,或许懿宫注定是大秦王室的咒魇,一代一代的血腥早已充斥这冰冷的大殿……
众人注视下,嬴淮绝无选择,左手微颤着托上他的下颚,从舟像个乖顺的孩子、微张嘴、仰望着他,不想让淮再多一丝为难。嬴淮死死咬住唇角,无法直视他双眼,从舟便自己凑上瓷瓶、将细长的瓶嘴深深含在口中、稳住酒瓶、亦稳住嬴淮愈显颤抖的手。
‘哥哥,若我们从小能在一处长大,又会是何种景象?一同林间嬉戏、一起书房罚跪?又或许就像今日这样,你喂我香茶、我奉你青果……’
‘然后长大之后,你称王、我为将,驰骋天下、共征山河……若是那样,该有多好。’
从舟仍怀着一点一滴的憧憬,但现实残酷地将他错置在这个世界、他只能微微仰起头,毒酒顺着瓶嘴淌出,他在嬴淮绝望的注视下慢慢吸吮,酒液一点一滴烧喉而过。
还好、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痛苦,虽然渐渐地他全身涩痛、抵不住地发冷发僵。
‘哥哥,你我早就知道、背负这样的血脉,逃不去天涯、恋不起桃源。原来世间事、总归难尽人意……所幸这一生,我们没有一再错过,我寻到了你,你认下了我。’
‘还记得在洛河边我对你说过么,兄弟就如同一双手套,若丢了一只、便等于丢了一双。’
‘那其实是我骗你的。兄弟其实本是天上的一对钥匙,若在人间丢了一枚、只要另一枚还在,就仍然可以打开桎锁。’
渐渐地、他连在心底说话都变得艰难。
嬴淮看着他喉头微微涌动、依旧强忍着继续吞咽、眼神却愈渐灰暗。那一刻、他心间已经痛得发麻,仿佛立于断岩之下,飞瀑三千、凝冻了眉弯、冲不散心结。
掌托中、从舟的脸庞越发冰凉,唯有他额角上淌下的血、黏在他手上、还是温温热热的。“…不要和我相认,岂不知情有双刃,那只会是一条不归路!”嬴淮记得自己曾对他这般说过,早知自己往往一语命中、当初为何还是对他说出真相?!
从舟望着他微微摇了摇头,要他千万不可落下泪来。他是两度陷害他的仇人、从今往后也只能是这样的定位。
撑过那一瞬间,从舟的目光如暮光遽沉、霭霭渐凉……腹中绞痛催得他猛地一呕、再咽不下什么。
哥哥… 别难过,我可以以父王子嗣之名赴死求赎,你可以以秦国相邦之名俯控大秦,这样,甚好。
从此… 哥哥与我……各得、其所。
从舟目光一薄,眉宇间隐着暗涌的痛苦、睫翼微微颤了颤。他再也没有力气睁开眼睛,全身终究失了力气,双唇略松、再含不住青瓷瓶嘴,沉默地仰身向后倒去。
他悴落在地的那一瞬,身上缠缚的锁链随之砸在岩青色石板地上,哐啷啷连声訇然巨响,不断在懿宫中回荡、震得整座巍峨殿宇苍凉阴沉。
☆、116(BE番外结局)兄弟同冢
日日夜夜,似有闪电雷鸣在脑中熨裂。嬴淮自幼怕雷,但如今雨过天晴,再也无雷无雨、天意的折磨仍瓢泼淋下、令他无处可逃。
嬴淮将自己反锁在房中数日,不动不眠。秦王处死了公子市、又以右手残废之由令宣太后休养于后宫、不得再干政。宣太后高据朝政几十年,一旦失势、她曾经势力强大的弟弟穰侯魏冉也被遣至偏远之邑……
所有当年毒害他父王的人都已被惩罚,但,他又得到了什么?一分一刻的煎熬只是比从前更加噬心烂骨。
反反复复在眼前掠闪的、始终是从舟含住他手中酒瓶,一口一口忍着腥涩努力咽下毒酒的样子。
如今、世上再无“嬴淮”,他终于安全、终于得秦王全心全意的信任、终于可以以秦相之名为大秦谋天下一统、为父王圆生前夙愿,但是、代价竟然是他的亲生弟弟。
他明白、应该要去见小令箭,迟早要告诉她事实、要向她告罪……但是他不敢。他以为自己向来坚韧疏狂,此时此刻、却发觉懦弱是他仅剩的余力。
嬴淮又饮尽一坛酒,拭干眼眶、强撑着站起身。欲推开门、外面风雪太大,门扇只是晃了晃,又紧紧合上。
他撞开门,回廊里满是积雪,他一眼就看见小令箭跪在雪中,长发被风吹撩得凌乱不堪。
嬴淮怔在门边,一句话也说不出。
小令箭的脸上冰痕暗涟,是泪水凝结的霜。嬴淮不敢去想象、她究竟在他门外跪了多久……
“他是不是,已经… 不在了……?”她的声音空洞如散云。
处决“嬴淮”之事,宫内宫外都是严锁消息、小令箭究竟如何得知?难道,她早就猜到从舟会作那样的选择?
小令箭看见他神色憔悴、身形微晃却不敢作答,心中的绝望与悲凉霎那间如飞瀑泄落千尺、谨守的一点如水奢念也已在狂风中分崩离析,最终消失成无形无影的沫雾。
她一言不发地盯着地上的雪,那白色的亮度刺得她双眼煞痛,霎时间只觉得满山遍野的雪都漫成殷红的颜色。
她越是忍着不肯流一滴泪,嬴淮就越是惊惶忧惧。他踉踉跄跄踩过几步雪,将她紧紧搂住,她身上的冰雪像幽魂一般渗入他怀里、一丝一缕缠刻在他的心上。
“他们可曾……折磨他?”他听见她僵冷的声音,愔愔含血、字字刺耳,
“他们把他……埋去哪儿了?”
她的问句越是无波无澜,嬴淮越是涩苦难答。
小令箭最后一点佯装的坚强在他的沉默与泪滴中灰飞烟灭。泪水顿时涌出、她生平第一次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推开嬴淮的怀抱,蜷缩着身子伏在积雪中撕心裂肺地哭喊,
“是我逼他走这条路的,是我要他救你… 但他除了自己、又能拿什么救你……”
她哭得全身发颤,一身灰白衣裳在深雪中融成一道卑屈的半弧,“没人知道他们把他埋去了哪儿,我寻遍咸阳……但世上再也没有他,是我害他灰飞烟灭!……”
“我… 我想我知道。”嬴淮跪在她面前,满目痛悔。
小令箭猛一抬头,那目光说不清是怔是讶、是绝是伤。嬴淮明白、她想要见他最后一眼,但或许、又惧怕真的见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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