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窈仰天苦笑,竟然身前身后事都没有一点选择。她终是转回那大石下,一捧一捧掬出棺中雪水,直至舀干。她明明为他生死不计、但行至诀别之时,能为他做得、竟然只有这一点点。
姜窈最后吻了吻从舟额上的血痕,重又将他以最初身形蜷缩的样子塞回童棺。他的身体早已冻凝成冰,强按入棺、她似乎能听见他膝骨折裂的声音。
她的从舟、向来最爱仪表倜傥,但身后甚至不能在棺木中仰面而躺……他年他月、血肉尽腐之时、仍要永受链锁缠骨之屈。
但她却再也没有哭,在烈烈命运面前,眼泪早已蒸腾无形。
是不是她太过狠心?但如她那般懂他、又岂会不知,这是从舟料定的结局、是从舟自己对自己太狠心。
她渐渐失去意识前,吐出冰凉一句,“从舟夙求兄弟同心,却原来是… 兄弟同冢……”
……昔日邯郸虞君,天下七俊,一笑生而动万种风情,双眸盼而引鹤唳华亭。清姿栩栩,剑风昱昱。
而如今,天意寄恨,无语向问,韶华不剩,半点余痕。
……
嬴淮将楚姜窈背回咸阳府中。脉相之间、她无病无疾,但她始终昏沉,数日不醒。
到她终于从梦魇中脱身而出的那一天,她一身素裳,寂寂立于雪中,回眸处、是平静无澜的面庞,
“淮哥哥… ”
嬴淮以为再也听不见这一声轻唤…
“淮哥哥,我想,我还是回赵国去。那里是从舟心里的家,有他最深的眷恋、最快乐的时光。如果他真有来生,他一定会想做一个完完整整的赵国人。”
嬴淮说不出口挽留的话。白驹早已过隙,并未给他留下一寸余地。
“你… 你在赵国举目无亲,又能流落去哪儿?”
“我想住去莫梨亭。”姜窈淡然牵了牵嘴角,但还是画不出完整微笑,“那里是淮哥哥一砖一瓦建的,也是… 也是他一心向往的以后的家。”
嬴淮沉默了,秦国是她的伤心地,他不敢冀盼她会留下。她能稍淡哀绝、彧彧而生,已是他最大的奢望。或许,每年春分,他还能与她在莫梨亭相见。
嬴淮也想过、与她一起悄隐在那水边小亭,但如今他已没有那样选择的权利。从舟将性命换给了他,是因为信他能谋动天下,令七国一统、黎民安居,圆父王之梦、建盛世太平。
此后十余年间,嬴淮始终身掌秦国相印,以‘范雎'之名叱咤战国风云,野王一战基本荡平韩国,再引秦军节节出击,雷霆万钧,南灭楚国西剿义渠,更以离间计智赚长平一役、灭四十万赵军,为秦国一统天下定下乾坤。
范相之位,在秦国无人能撼。‘嬴淮’早已死在众人眼前,‘范雎’一生都得秦王信任。王稽因陷害过范雎与小令箭,惧怕之余欲通敌私逃、亦被秦王发觉处死。
而姜窈独自住在莫梨亭中,听细水长流,看鹤来鱼游。从舟曾对淮哥哥说,‘该放下心头重压,过父王若还活着、想要你过的生活',所以她也想、过从舟若还活着、想要她过的生活。
她将从舟送给她的那支碧鹿笛、与被他抚的落漆的小鸟木簪一起、埋在园中梨树林里,为他拢了一座衣冠冢。冢上、她立了一块无字碑,却不敢刻下一字。
…因她不知道,该刻‘嬴’姓、还是‘虞’姓;又或是,该刻‘淮’名、还是‘从舟’。
从舟在瑞得与离石时写下的诸篇军谋政论、洋洋洒洒数万字,姜窈一字一句工整誊抄,流传诸国之间、成传世之作《虞氏春秋》《揣摩》《政谋》等十五卷。从舟平生最憧憬的便是安邦立业,姜窈一刻也不曾忘记,唯愿以一生绵力,为他画圆梦境一角,以文济世、以心渡人。
赵王与平原君见此十五书卷传于坊间,始终以为从舟尚在人间,羡他能携佳人隐居、于山水逍遥。
第二年,初春花开,初夏花落。既是命运注定,姜窈不愿感伤。她将凋零的梨花拢起积在花房中,这时才发现花房的木槽中有逾千朵透明竹片雕刻的梨瓣小花,每一朵、都隐隐染着血迹,而今却成粉色的妆容。
朵朵竹片小花,刻蚀着从舟那一轮春夏的枯等。那时他盼她入梦小聚,而今换了她为他守世。她把竹花捧在掌心,似有温暖的雾气从花中冉起、呵湿了她的双眼。
她将竹花一朵一朵重新黏上梨树树枝,黏成春来秋往永不凋零的模样。从舟曾懂她不愿孤寂之心,而今,她亦懂他。
一直侍弄到第七棵梨树,她看见一管绿竹绑缚在枝桠上,正是从前她绑缚诀别书的地方。她连忙踮脚取下,看见竹管上是从舟曾经刻下的两行字迹,
“应羡瑶台冷清客,
“曾闻人间暖笙歌”
而竹管中另夹着一张青帛。姗姗展开,帛中、他只留下一行血迹小字,
“窈儿,不管轮回怎变,我爱你,此心不变。”
☆、117(正文HE)一世桃花
头痛欲裂,胸口似有暗火灼烧。从舟猛咳了几声、却惊觉自己似乎仍在一处幽暗殿宇中。他努力睁了睁眼,朦胧中看见一人身着玄衣锦袍立在数尺之外。
“你醒了。”那人似有深意的一声。
从舟紧了紧眉头,抿去几丝眼中浑沌,终于看清眼前之人竟是秦王。
本以为仙人渡凡也救不了他,不料留他一息的却是修罗。
“你…”
知他困惑,秦王一拂袖,似沾着点点君王雨露、自我欣赏了几分,“如今你该相信,寡人不曾害你父王,也并不想杀你。”
秦王又向他踱近几步,“只不过,寡人冤枉亏欠了范相,那日需要你的‘性命'、去向范相告罪。”
猜不透秦王究竟是试探还是另有心谋,从舟强撑起身,从喉中闷出几字,“别以为寥寥几句就能让我信你!”
秦王并不在意,招了招手,便有近侍抬上一只红色几案、置于从舟榻边,案上陈列各种当年旧证,直指公子市阴谋设计、毒害先王,勾连奸臣、欲夺王位。
“看过这些,或许你就会有新的想法。”
从舟一一读罢,捏着那些阴谋书信、指间颤抖、落下泪来。当年若有人截获这些书信中的任何一封,父王就不会客死他乡,哥哥与他亦不至自幼分离、直至被迫豆萁相残。
他忍了杂念、想起戏文里一般此时都会这般说,“不可能… 难道,四叔他,竟然……”
秦王帮他唱完那一折,“他一直都在骗你利用你!”
“但他对我… ”
“对你有养育之恩?”不出所料、秦王又替他说完了整句,“你我叔侄都是嬴姓子弟、王室中人,尔虞我诈、生来难免,你早就应该明白。”
犹如平生信仰一朝轰塌,从舟逼真地愈发泪水漫溢,“没想到、我二十多年来,始终都是认贼作父,仇人就在身边而不自知?!”
秦王很满意这个效果,得意于自己的一场安排,不觉悠悠笑道,“而今,你唯一该信的,便是寡人。寡人的母后与母舅魏冉、当年亦有参与弑杀先王之阴谋,寡人不论亲疏、俱已为你惩处,母后已被寡人禁足于冷宫,母舅亦被放逐偏远……唯有你,寡人想要留你为亲信。”
从舟正不知是不是该‘感恩'地望他一眼,却突然觉得胸口闷得犹如山石压颈,痛苦得吸不到一丝空气。
秦王疏冷的声音又在耳边滞旋,“寡人不想杀你是真,但那日喂你喝下的毒也并不假。”
“你… 你想傀控我?!”从舟艰难地抬头、一眼剜向他。
“寡人只是怕你、不肯与寡人叔侄同心。”秦王从袖中捏了一粒红色药丸道,“这毒,十五日内若服此解药便会无碍,如若不然、你仍会化脓瘃血而亡。一切、要看你自己如何选择。”
从舟冷冷地鄙夷一笑,“嬴姓子弟、果然是尔虞我诈、生来常绊!好个叔侄同心!……你究竟想要我做什么?”
“人人都知道,你在赵国、是最得赵王宠信的虞上卿。但赵王贤明,文昌武治,寡人东进之路、着实容不得他。”秦王像个长辈一般拍了拍他的肩,“你是大秦王族、大秦兴衰你亦有责。寡人想要你,回赵刺杀赵王。办妥之日,寡人即刻予你解药,从此、寡人信你不疑。”
原以为以‘嬴淮'固执的脾气,定不会任他驱使。但出乎意料,‘嬴淮'竟只浅浅一笑,
“就只是这件而已?”他看了眼肩上秦王的手,恹恹别开脸道,“那对我来说轻而易举。你信不信我无关紧要,只不过、既然父仇得报,嬴淮愿为大秦出力。”
虞从舟忍着胸中阵痛勉力下了床榻,秦王命人取过他的紫晟宝剑还与他。他一低眉、握紧剑鞘、转身欲走。秦王按住他肩胛、召了几名近侍蒙住他面庞、要将他从宫中密道带出宫去。从舟自嘲一笑,他早就是已被处死之人,再也见不得光。强留世上,也只是一道暗色的影子。
他掳开那几名近侍的手,扬身立起、自己沉步向密道口走去,听见秦王幽幽道,“十五日后,寡人在此等你。”
虞从舟稍顿脚步,但并未回头、只在空寂深殿中留下淡淡一句,“一统乱世、平安天下,亦是我父王夙愿。你若为我父王之志殚精竭虑,我便再不会来纠缠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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