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一身碎雪,乌黑的发束着玉冠,太子宽袍本有些拖沓,穿在他身上只觉落拓无限。
小楼在屋里煮着浮元子,小小白白圆滚滚的一个个在水里翻腾,煞是好看。她没有叫珠儿一起,便是因为在等他。
门上一响,敛了神,搁下木勺去开门。
他带来一股子寒气,英俊的脸都仿佛有些冰冷。小楼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拉着他进屋,替他拂落身上冰雪。
“刚从城楼回来?”她问。
他“嗯”了声,低沉地,恍惚还有几分赌气的意味。
小楼并不在意,牵着他的手带到桌边坐下,笑道:“你等等,我有好东西给你吃。”
将浮元子小心翼翼地舀进乳色玉碗里,送到他面前,满心期待:“你尝尝。”说着舀起一颗,送到唇边吹了吹,又递到他面前。
她眼里都是亮闪闪的光,好似小星星。他心中一动,已经低头含住。在嘴里慢慢嚼着,果然觉出不同的滋味。香甜可口,又有一股子糯,更有一股莫名的木兰花香。
她托着玉碗等着,睁眼看他将东西咽下,本想着他会说出什么夸赞的话。没想到那薄唇开阖,却是一句“你真的想我娶她?”
他的眼睛那么黑,泛着湿漉漉的光。薄薄的唇瓣有些粉色的光泽,一瞬间诱人无限。
她只是愣了愣,随即浅笑颔首:“是。”
他眸色一黑,唇角抿起。
他从来不是笨的。
即便面对她时,多少有些心慌意乱,意乱情迷。可是她的小心思,他一一都看在眼里。
屋里一时有些安静,她仍旧端着那玉碗,手被烫得生疼,都没有松开。反而越攥越紧,仿佛要借着难受缓解一些别的什么。
他沉默地看着她,直到发现那通红的手,才怔了怔。叹口气,将她的手扯开,把玉碗拿过搁在桌上,低头仔细查看。
小楼忽地蹲下身,伏在他膝头。
“阿祉,”她的声音很冷静,却又有几分沙哑难堪,“你现在最应该顾及的是南宫琉璃,不是我。”顿了顿,忽地涌上泪意:“对不起,我不该那样骗你。”
他一震,手落在她发顶。
她眉眼染上一层迷雾,平静叙述:“我想让你娶南宫琉璃,这样哪怕皇上……皇上没了,你也不至孤立无援。“
“我想让你娶南宫琉璃,这样,救出哥哥的可能性就会更大一分……”
她身上一暖,是被他紧紧拥住。
“对不起。”他语调沙哑,呼吸着她的香气,连心肺都想和她融为一体。大手扣在她后脑,摩挲着柔软乌黑的细发:“你不要担心,阿意不会有事的……我也不会有事的。”
她咬着唇,细细“嗯”,泪意泫然。好像一只饮泣的小兽,窝在他怀里哭到力竭,但一点声音都没有。无声无息的悲伤,比大哭大叫更有力量。
他知道她的难过。少年离别,好不容易兄妹重逢,又是一场分离。傅南意在牢中,她在这宫中,又比牢狱好了多少?可在他面前,她从未多说过什么。
况且那日……父皇必是和她说了什么。她让他娶琉璃,未必是真心的。
他这样一想,心里怜惜更甚。
.
为着太子大婚,宫内四处张灯结彩,十里红妆。
正月十七,久病的皇帝也强撑着身体出席。
静妃做主,在元华殿设席。行过大礼之后,文武百官携带内眷至元华殿入席。
小楼自然是伺候在皇帝身边的,看着底下热热闹闹的人,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皇帝身子不好,坐了一会儿便起身要走。静妃说是要送,他摆摆手,带着方德言和小楼几个走了。回去之后,精神头倒是不错,拉着方德言说了好一会儿话。之后又转向小楼,说的却是她爹娘。
“当年朕微服私访,在民间遇着你爹爹。”他脸上带着些回忆般的淡笑,“他倒是个率性的人,因家道中落,受人欺凌。朕不过出手帮了他一回,他便一辈子记在心里。”
小楼笑:“是,父亲向来最记人恩情,时常教导我与哥哥得人恩果千年记。若是帮了别人,便要施恩不望报。”
皇帝想到那样的场景,也不禁笑了笑。
“当时我登基没多久,自己也是内忧外患。他便说要帮我……”他已然乱了称呼,却没有觉得什么不妥,“谁能想到……”
小楼低下头,“父亲为陛下尽忠,为乾华生死,小楼和哥哥都以他为荣。”
皇帝勾了勾唇,忽地唤道:“方德言。”
“皇上?”方德言请示。
他抬抬手:“你去御书房,将那副《秋水寒江图》后面放的东西拿来给这丫头。”
方德言领命去了,他轻咳两声,目光落在小楼身上。
她眉目静好,连发丝儿都透着温柔婉约。
于是笑了笑,招手道:“你过来。”
小楼几步上前,轻轻跪坐在脚踏上。
他抬手扶着她的发,一字一句,说得缓慢:“那夜朕睡得迷糊,你对朕说晚上喝茶不好……朕便恍惚,莫非是皇后回来啦?”他难得这样少了平日的精明,迷糊可爱,“这天底下,便也只有她一人敢这般逆了朕的意。”
他声音轻了些,“她去得早,阿祉从小没有母妃疼爱陪伴,性子难免不好了些。你经历得多,能容人,便多多体谅他……”
“皇上言重了,”她不知怎地有些难受,“太子很好,”顿了顿,道:“于奴婢而言,他是这世上最好的人了。”
他嗤地笑了一声,甚至笑出眼泪来:“那是对着你……你瞧瞧他在朕面前,何时那般过。实在是——实在是男大不中留。”
小楼也笑了笑。
他抚在她发顶的手慢慢往下,粗糙的指尖摸着细嫩肌肤,小楼一怔,笑僵在脸上。
却是那只手继续慢慢地、慢慢地往下滑,最后在她脖颈处停住。
他神态闲适,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端倪。忽地五指张开,迸发出与病态全然不同的力量,牢牢掐住她的脖子。
“唔……”小楼闷哼一声,连退后的力气都没有。
他垂下眼,声音更轻:“他对你的好,可以保你活在世上。但若有一日,这好太过了分寸,任是谁都留你不得。”
小楼强忍着窒息的痛苦,拼尽全力挤出一句:“小楼……明白。”
颈上一松,他笑着收回手,闭上眼轻轻喘着气。刚才那一下,已是废了太多力气。
小楼抚着胸口大口呼吸,穿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耳边轻响,是方公公去而复返。
“皇上,东西取……皇上!”
小楼被他尖利的叫声吓了一跳,连忙抬头去看。
那床榻纸上的男子仍保持着之前的姿势,斜倚床沿,面上笑意淡然,手掌搭在腰间。
可心口平静,再无起伏。
她脖颈上的肌肤发麻,头皮绷得生疼。忽地手臂一痛,扭过头,是方公公。
他脸色青紫,双目瞪大,却已经是反应过来。捏着她手臂的手抖得厉害,克制着自己道:“你快去通知太子爷,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她点点头,想站起来,才发现腿有些发软。伸手在自己大腿上狠戾掐了下去,刺痛让知觉恢复,连忙冲出去。
☆、第一百七十二章 砌成此恨无重数(二) 1/2
庆元三十六年元月十七,皇帝崩。
灵柩停放在昭然殿,等待三月之后迁葬皇陵。
方德言是皇帝身边的老人,按理是当守着的。可太子初初即位,登基大典又在筹备,他哪里抽得出空子。
于是派了自己的心腹太监喜子陪着小楼一同看守。
他们跪在灵柩前,昭然殿外侍卫围了一圈又一圈,没人能够进来。也幸好是冬天,否则尸体定是要发臭的。
按照规矩,这皇帝的棺椁要在昭然殿中摆放三月,随后又至亲护送前往皇陵下葬。但情况非常,太子自然不能离开长安。
于是太后做主,下了懿旨将宸王从宸州召回,亲自护送先帝。
小楼一等贴身侍奉的宫婢,还有喜子之流,皆是要随驾前往皇陵。阿祉心中本有担忧,可又想到如今宫中混乱,她在身边反倒更不安全。再者由宸王护送,司马昱照旧留在长安,于是便也放心了。
“小楼姑娘,歇息会儿吧。”喜子得了方德言的祝福,对小楼是毕恭毕敬。
她也觉得困乏,便笑笑,任喜子搀扶着从蒲团上站起来,到小榻上歪着休息。喜子不敢打扰她,自是走得远远的。
大殿中安静得很,丝毫看不出这殿门之外的世界有如何慌乱。
她蓦地想起那一天。她到东宫时,他正从新房中摔门而出,一抬眼看见她,转瞬连脸都白了。
他连问都没问,便明白了所有。迈步朝太极殿,步子又稳又快,快得好像一阵风,将她远远甩在身后。
这个时候,他是一点儿孩子气都没有的。
沉稳、冷静,冰冷漆黑的眼睛,刚毅的轮廓,竟恍惚和先帝一模一样。冷静果断地一一吩咐侍卫,不动声色地将参加婚宴的皇亲隔离软禁,将权贵大臣留在元华殿,召进太师、李将军……直到所有事情都打点妥当,才在众人面前宣布先帝的死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