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那一刻,我看到了夫差隐忍的失落。他的手猛然从我腰间滑落,粗鲁地将唇抵过来。他说,西施,你到底要寡人怎么办?
持续沉默。凉风袭得人憔悴。
末了,他说,寡人要纳妺凉为妃,你为什么不能表现得伤心一点呢?哪怕只有一点点,至少证明,我还是能够被你在乎的。你为什么就是不能将我放进心里?
【柒】
那一场册封典礼,声势空前地浩荡。
所有人都不解,一向节俭的吴王为何突然间奢华无比。琉璃台上镀满了透明的水晶,白银粉饰的亭榭,世间仅此一颗的东海夜明珠嵌成的凤冠,统统成了妺凉册封的装饰。
凤冠霞帔的妺凉,张着一双野心勃勃的眼,站在吴王身边,扫视四合。
众人称她妺妃娘娘。都在窃声议论他们的大王如何宠爱他的新妃,就连昔日赐了馆娃宫的西施娘娘亦不曾享此番待遇啊,那可是世间仅此一颗的夜明珠。
我站在台阶下,从始至终都没有抬头。我知道有一双眼,会是如何穿越人群,伤心欲绝地凝望,探寻。但我不会给他机会去证明。
夜宴群臣时,夫差鲜有的好兴致,酒饮了一杯又一杯。轮到我敬酒,他说,西施,你还是没有任何话要对寡人说吗?
恭喜大王。良久,我说。
他推翻了一桌又一桌的佳肴。掐住我的脖子,逼迫我看他的眼睛,告诉寡人,你到底有没有爱过寡人半分?有没有?
心无端就痛起来,泛起无声的涟漪。身边的妺凉,眼底满是盛怒与绝望,当场拂袖离席。
【捌】
两天后,越王勾践派人送来贺礼。是一枝滴血的玫瑰。放在琉璃的瓶子里,触目惊心的红。那夜宫中突然闯入刺客。
大肆搜捕却未果,而妺凉消失了。像一滴水落到了火里,尸骨无存。谣言似水草一样疯长。有人说西施娘娘善妒,杀了受宠的妺妃;有人说妺妃被刺客抓走了;也有人说刺客就是妺妃。
伍子胥趁机向夫差谏言,大致将妺凉消失的原因,推到我身上,以令吴王除掉我。可是,他低估了爱情。他没料到,爱会让夫差不计一切将我保全,哪怕砍掉他的左臂。
他问我,伍相国所言是否属实。我摇头。于是,愤怒的伍相国说,有宫女可以证明当日西施娘娘有去过妺妃寝宫。我正欲解释,夫差说,相国你多虑了,西施去妺妃那儿,是我让她送翡翠过去,这有何不妥?
那么,伍子胥从怀中拿出一套黑衣,还有一枚翡翠簪子,这枚乌珠国献贡的翡翠簪子在整座姑苏城,想必只有娘娘才有。为什么会与这套黑衣一起丢在宫墙的角落?难道吴王又想为娘娘开脱不成?
我这才发现,自己一直戴在头上的簪子,真的丢失了。这是一场明明白白的栽赃嫁祸。
彼时,我除了摇头为自己作苍白的辩解外,别无他法。任谁都会相信了伍子胥所言。
我低声问夫差,你也相信相国所说,是不是?你也认为我杀了妺妃?
他望了我一眼,说,其实我倒愿意相信伍相国所言,这样起码可以证明,你是在乎我的。但我知道,这不是真相。
真相确实不是如此。很快夫差就查出,那枚翡翠簪子是伍相国派人从我寝宫盗出。目的,就是为了趁此事件,将我除掉,以令吴王重江山疏美色。
真相水落石出后,吴王夫差令伍子胥告老还乡。一腔才情无法施展的伍子胥,用生命作了无声的抵抗。临终前,他不断自语:吴就要亡了,要亡了。
【玖】
范蠡却为了妺凉对我兴师问罪。他说一个人不会无端失踪。他认定我是心嫉妺凉,才会痛下毒手。他说,我都允诺过,一旦越王攻占姑苏,我便与你归隐,为何你要这么做?
我心凉,无论如何,范大夫都认定是我所为?
他没有摇头。是在那一天,我终于发现,我与范蠡之间,是一个多么美丽的误会。
他并不是昔日救我的少年。他从未去过黑风崖。他手中的锦囊,只不过是一个女子送予他。在越国,这样的锦囊,遍处都是。
我不甘地打开他腰间那个紫锦囊,那里面绣的字,真的不、是、我。我终于颓然败下阵来。
他说,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最爱的人,也并非妺凉。而是,越王勾践。我对你提过的女子,也只是勾践。妺凉只不过与勾践长了相似的眉眼,我才极力想留她在身边。她有着与勾践一样的野心,我不想让她接近任何膨胀野心的机会。
他说,西施,我不想再骗你。从始至终,我都不曾爱过你半分。
这便是他给我的爱情,划上的最破碎的句号。
突然就心灰意冷。
我返回了若耶溪。与溪里的鱼说话。与路边的桃红柳绿说话。与很多人说很多话。有一个叫沉鱼的少女,她在溪水中抬头望我。
她问,你说的吴王夫差,他是不是极爱穿白衣?会皱着眉微笑?会躲在花丛中歌唱?她说,为什么你不能给他爱情呢?他是那么好的一个少年。
我说,不能就是不能。
她就站在那里浅笑,露出洁白的虎牙。眉心的红痣,像眼泪一样,长进了我心里。而我一直没有再回吴国。
【拾】
后来,听说吴王夫差,曾派无数侍卫出去寻找他的王后未果。他亦渐次习惯了失望,虽仍旧抱了希望等待。他变得暴躁和阴戾,为了一个女子,尽失民心。
这样,直到公元前473年冬末,越王勾践的大军兵临城下。姑苏城片刻之间,已是兵荒马乱。而勾践很轻易,就捉住了大势已去的夫差,将他关进一间阴黑的天牢。
最刺眼的一抹光亮,照在牢房潮湿的地板上。那一瞬间,夫差看见一个青衣的女子,站在对面,与他相望。突然,他就哭了,哭得人心碎。
他说,西施,既然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我难逃一死,我希望你好好活着。我曾经希望我们能有很多孩子,每一个孩子都像你。可我竟然连让你爱我都没能做到。
他说,西施,在你走后的那么多天,我一直等待你能有一天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只是,为什么要是现在,你不应该回来的。
那个像英雄一样伟岸的男子,此刻却哭得狼狈。
女子一直抱着他的头。她有太多太多话想要告诉他,却无从说起。因为她已经说不了话。她只能抱着他,以一种决绝的姿势,来证明他幻想的爱情。
这时,勾践进来。她径直走到夫差身边,似一尾蛇,缠过来。被夫差一顿喝骂。于是,她问,难道除了西施之外,你从不曾爱过别的女子?一丁点都没有?
夫差说,是。
那么,消失的妺凉呢?也没有吗?
她不过似我想证明被西施在乎的道具。我甚至都记不起她的样子了。
青衣女子与夫差同时看到,一张掷落于地的面具,面具下是一张妩媚年轻却嫉恨的脸。
是你?妺凉?夫差惊讶出声。
勾践,应该是妺凉,她眼里迸发出像苍鹰一般的光。
她说,我是妺凉。而越王勾践,早在我消失的那天,就死在我的剑下。她的尸体,就埋在吴宫的禁苑里。是那天我发现了勾践的秘密,她爱的人竟然是你。她扮成蒙面人潜入吴宫,仅仅想除掉我。她以为你爱的人是我。杀了她之后,我决定借用她的身份,对你进行报复,我要让你连江山美人一并失去。
她说这些时,一直冷若冰霜。她手中的烛火,正慢慢倾倒。只需一瞬间,整个楼榭,便会成一片火海。
妺凉朝青衣女子诡媚地笑,范蠡已知我并非真的勾践,却又不忍揭穿我,于是留下书信:飞鸟尽,良弓藏。让那些旧臣去揣测。他可能会去若耶溪。如果你现在走,说不准还可以与范蠡携手天涯。你愿意走吗?
她想用西施的离开,来羞辱夫差落得一无所有的凄凉收场。
但女子摇头,一直紧紧抱着夫差,宁愿死都不要放开手。
夫差含笑望着她,没有再说让她走,及好好活着的话。或许,他从她眼里,看到了爱情,它是那么美好而盛大地蔓延。
火势越来越大,似要吞没一切。妺凉在外面似哭又似笑。她是悲伤的。或许爱而不得的人,都注定是悲伤的。
所有声音终于远了,再远了。
青衣女子与夫差,就像两根缠绕太久的藤蔓,慢慢失去鲜活。而她一直微笑。微笑是因为她终于成全了夫差幻想已久的爱情。那是她多年来,一直想做到的事。
她不是西施,她叫沉鱼。是若耶溪中修炼的鱼精。只为多年前那一眼回眸,便念成了山河。
那年夫差还是个少年。穿着白衣,皱着眉对着若耶溪里的鱼微笑,躲在花丛里唱吴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