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多久,弦玑便指着前方的白点说,看,那就是楚太子无欢。你认识的。
他遣将士过去传达,以艳妃作交换,退兵。否则,艳妃必死。
只是,我与弦玑都没曾料到,无欢会亲自策马而来。这在两军交恶的战场中,无疑是最危险的举动。
他对弦玑说, 不要伤害她。我会立刻命将士退兵。
彼时,我头痛欲裂。也许是临出发前,弦玑给我喝的酒起了作用。我朝无欢展颜微笑。顺势倒在他怀中。我说,救我。
他说,我不会让你有事。即便要我放弃一切,我都要保你性命。说得情真意切。我想起楚宫那个陪我在桃树下,静看世事沧海,静待时光逝去的男子。他从来都是被我摒弃在眉眼之外。
我一直觉得自己,除了弦玑,不会爱上任何人。
可是,这一刻,我突然在他的眼神中,看到了心痛。
【捌】
然而我没有想到,陆弦玑在最后关头违背约定。他对吴王说,如若我们杀了无欢,令楚军群龙无首,岂不更好?
直到这时,我才看清楚陆弦玑,卑劣之心。
我与他争执。我说即然无欢已答应退兵,又何必置人于死地。况两国交兵,不杀来者。
可是晚了,大朵血红,很快溅满了一地枯草。像滩在纸上的油墨。突兀而狰狞。
无欢的手,还那么紧的握着我。他说,我是要带你回楚国的。不管你是敌是友,是父王的妃,还是杀了父王的刺客,在我眼中,你只是我爱的女子。
他的身体像最柔软的棉花,那么轻,那么轻的滑落。
这一刻我知道,我永远都不可能与陆弦玑去塞外牧马放羊了。
我问,杀无欢是一早就有的计划,对不对?为什么不让我知道。为什么要利用我?而无欢又有何错。
陆弦玑只是冷笑。
他说,也许该让你知道真相了。你,其实是北宫嫣的女儿。你的母亲,原是楚国刺客。在她杀了慕容一家后,才隐居塞外。这些估计她从未对你提及。她的过往沾满鲜血,当然不会提了。
还有一件事你不知道,那就是北宫嫣已经死了。十八岁那年,我派出很多杀手去塞北。就是我遇见你的那一年。我杀了她,我终于替慕容莲朵报了仇。然而,你是漏网之鱼。
他说了很多话。他说,我允你去塞外,不过是想令你更卖命地为我完成最后一桩任务。你做得很好。
话冷,情更冷。
那一瞬间,我才发觉自己是多么愚蠢的戏子。彻底地被人把弄于骨掌。以为多年换来的,是彼此爱恋,原不过是一场彻底的心殇。
以为阿母嫌弃我,才任我放逐,原来她那时,已预感到死亡。只是这代价,不是我能承受。我却必须承受。
世间事,像一出棋。绕转千回,也预料不到结局。就像我不知道,我会爱上无欢,楚国太子无欢。然而,还有什么时间允许我告诉他,这场始料未及的心伤。
我抬起手,想抚上无欢的脸。想告诉他,我会带着他回楚国,再不分开。
然而,我的手,最终也只能是一抹扬起的姿势,停在半空中。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来战场之前,陆弦玑在我酒里下了毒。
饮鸩之欢,原是藏于日光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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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借走了笙歌》
——为什么只一眼,我的心里便装下了他,而他的心里装下的,却是对我的仇恨?
为什么同样是相遇,绽放的却是双生的花朵?
【壹】
每个月圆之夜,赤焰山的花,都会开得鲜亮至极。那种红,耀得能令一个生命灰飞烟灭。花瓣微微张开,在清风中拂动的声音,似一个婴儿轻盈的啼哭。月色粼粼,远方的山脉淡到了云层里。
我开始在月夜下轻歌曼舞。红色衣裙高高扬起时,风会顺着植物的茎叶贯穿进来。无数树的影子,穿梭并行。
是这样清冷的夜,我总是很清楚地听见梅娅忧伤的哭声。
她坐在杨絮飘飞的枝桠上,眺望远方。穿珊瑚色的衫裙,墨黑的眸里,流转着潮水。发丝皓白如银,十指修长诡魅。
她说,迦河,大漠以北的西夏,我们总是会回到那里去。精致的亭阁楼榭,阙台高耸,尖塔的城楼。跳着胡笳舞的彩衣女子,明眸皓齿,乌黑齐腰的发丝,像天空最轻柔的云彩。
她说,我是西夏王妃,是王最宠的女子,所有的人都唤我王妃。他也曾赐我绫罗绸缎,数不尽的珊瑚玛瑙,那恩宠荣耀也曾烟灭了多少想争宠的心,但为什么他要爱上第二个女子?为什么?
我仰起头,冷漠地与她对望。
她继续说,迦河,一切都会变。恩宠会变成利刃,爱会变成仇恨。就连记忆,也会被时光冲刷得面目全非。
她杀了很多人。可是,她始终不开心。人们都说她是疯子,一个可怕的疯子。发白如雪,心毒似鸠。方圆百里,只要提及一个白发的七煞女魔头,必会闻风丧胆,退舍三分。
只有我明白,她不过是一个在爱里挣扎爱里燃烧的女子。而我是她最得意的弟子,学会了她的心毒如蝎,冷若磐石。
我叫迦河。
【贰】
十六岁的春天,我遇到慕弦笙。
在大山之巅,背着弓箭,梳着发髻的粗犷男子。他在赤焰山的北边,正被一头猛兽追赶。他一直朝前跑。
突然,他望见站在一旁的我。他急步跑了过来,牵起我的手,带着我一起飞奔。白云花朵还有野兽,全部抛在了脑后。那一瞬间,我竟然希望可以与他跑到天荒去。
师父曾经对我说,天荒是存在的。它在一个离我们遥远又咫尺的地方。花朵遍及,四季如春,川流清澈,所有的人都扬着脸微笑,我梦里都希望可以抵达的天荒。
持续的沉默。我渐次清醒过来,转过头看着身边的男子。他美好得令我仰望,眉目俊朗却又不失粗犷,嗓音温软,似清醇的美酒。
我问他,你知道天荒在哪里吗?
他笑,什么天荒?
就是地老天荒的天荒啊,你没听过吗?师父说当我们能够抵达天荒时,便会彻底懂了爱情。你相信爱情吗?
他望了我一眼,手指轻点在我额头上。他说,傻瓜,天荒不过是人们臆想出来的圣地,就像天宫一样美好和圣洁。当你爱上一个人时,你就会知道,哪里都可以是天荒。
我懵懂,沉默不语。良久,我问他为何来赤焰山?我说,你就不怕七煞女魔头杀了你?
他望了我一眼,有些忧伤地说,我来找我哥哥。两年前,他为了盗五毒散的解药来到赤焰山。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回去过。
我心一凛,舌头打结。从来没有一刻,我如此害怕听到他哥哥的名字。我怕一不小心,便与他成了敌对的关系。
他说,我哥哥,他是草原上最矫健的英雄。他叫哈木达,他左脸上有一块小的刀疤。他什么都会让给我,唯独……
突然,他的眼睛停在我腰间的汗巾上。他说,你怎么会有我哥哥的东西?这是流影送给他的汗巾,上面绣了一朵美丽的蓝莲花。我记得很清楚。你是谁?你把我哥哥怎么样了?
他眼里的仇恨,似要把我淹没。末了,他一字一句地问,你杀了我哥哥?你是女魔头的弟子,是不是?是不是?
我不断摇头,然后又点头。只是,眼泪突然就像流水一般出来。
从来,我就是杀人不眨眼的杀手迦河,我从不曾为杀任何一个人流过眼泪。但此刻,当弦笙抓着我的衣襟,我竟然恨自己那双沾过血腥的手。我竟如此害怕,他望向我双眸时,涌出的盛大滂沱的恨。
我想起那个俊朗的少年。白衣胜雪,梳好看的髻,站在赤焰山的沙漠上。斯时,他盗了师父在赤焰山苦守十年才结一次的鸠果。
传闻那枚鸠果可治百病,也能使师父的白发变乌丝。但始终,师父都只将它高而悬之。就算她不说,我仍旧知道,她在等那个病入膏肓的男子来求自己。
为了防人盗果,师父在鸠果的四周撒了无色无香的毒。凡接近鸠果者,必会中天下间最剧的毒,奇痛难忍,似万虫噬心。慢慢折磨至死,无药可救。
他慢慢匍匐于地,手握那条汗巾。
是在师父走后,我回过头的瞬间,望见少年眼里的泪。婉转绵长,就似我在月夜望见过的梅娅的忧伤。
他说,求你,一剑杀了我吧。求求你。然后,我的剑很直接地刺进了他的心脏。一点声响都没有,他就安静地消失了。只是,我一直记得他临死前那句凄凉的呓语。
他说,流影,我再也抵达不了你的天荒,我曾以为可以与你一起浪迹天涯。我曾希望任何一条路,都有你陪伴,而现在,我要一个人走了。
他颤抖地将那条汗巾交给我。只为要那个叫流影的女子,能够忘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