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伤失落一阵后,何解忧凌然道:“重阳前,我必寻回公主!哪怕将长安翻个遍!”
我始觉自己前路漫漫,长夜漫漫……
相府管家巴巴赶来送客……何解忧一走,相府小厮丫鬟挤在屋檐下,齐齐观望他们相爷……
简拾遗独立明月下,很有些寂寥清寒的仙风道骨,忽略其情绪的话,还是比较耐看的……莫非都是赶着来看美人?我狐疑地扫一圈角落众人……
相府管家送完客后,也过来站到了人堆前,与众人视线保持一致,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道:“一、二、三……”
三字刚落,简拾遗转了身,吩咐道:“摆琴……”
屋檐下,丫鬟小厮同时神鬼莫测地从身后变戏法一般,拖出了琴案、香炉、七弦琴……转眼便在月下摆好后,众人相继退散……
琴轸下的流苏缓缓漾动,铜炉内的香烟袅袅升起,简拾遗素色衣袖拂过琴弦,梵音起……弦声注入夜空,树梢月影都跟着颤了一颤……
好几个年头没听过他的琴声了,尤其是监国的这几年……我为公主他为太傅时,尚可偶尔听一曲……我为监国他为宰辅时,却再也寻不到合适的身份能够一听长音……实在想听,便得召宫廷琴师,万没有号令宰相抚琴的道理……
揽着衣摆,我就势坐到屋檐门槛下,捧脸听琴……
如斯月色如斯景,配上拾遗的琴曲,必是天上应有人间难闻……我打叠精神,暂时排遣了愁情,只听弦声幽幽,转哀婉,转凄切,转凄惨……
赫然竟是一首《长门怨》……
我胳膊肘滑了一下,脸没撑住……
长门怨,昔年武帝薄情,长门闭阿娇,独宠卫子夫,阿娇千金买得相如赋,是为《长门赋》……后人乐师同情其遭遇,为之谱曲,是为《长门怨》……
愁在春日里,好景不常有;愁在秋日里,落花逐水流;当年金屋在,已成空悠悠;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愁……彼时再藏娇,长门不复留;六宫粉黛弃,三生望情楼……
抚完一曲,简拾遗起身离案,寻了一壶酒,拔了壶塞直接便饮,不多时,酒壶自明月下划了个抛物线落地,不见有酒洒出……
复回琴案,琴曲零零落落,不成调……琴声小下去后,他不再弹,一手撑着头……
叫你喝酒,叫你喝这么猛!借酒浇愁不是你想浇,想浇就能浇!
我从门槛上起身,绕到琴案前,站着看了会儿……他撑着头,闭着眼,一缕青丝因沾酒染湿覆在面颊,颇有几分憔悴风骨……
不知不觉,再往跟前近了几步,他霍然睁眼,瞧着我,眼神漂浮,十分涣散,许久,艰难开口:“别在我眼前晃……”
果然是喝多了……饮酒过量是件痛苦事,我切身体会得……不由同情心泛滥,上前扶住他,“练酒量这事,欲速则不达……”语入风中,依旧是令人悲伤无奈的扶桑语……
一下子拉近了距离,他眼神还在飘渺中,“虫……虫……”
我四下看了看,安抚他道:“没有虫……”
他依旧眼神虚浮,望着空中……我担心他再有什么奇思妙想的幻觉,当机立断扶了他起身,往卧房兼书房转移……
这一路不远,走得却甚为艰难……我往左,他往右,我往右,他往左……
世间一些事,总是南辕北辙,背道而驰,分道扬镳……
终于送了简拾遗回他房间,我何等的劳苦功高!就在我功成身退之际,他回旋转身,撞合了房门,顺道撞得我抵住门窗……脑勺正疼着,他一身酒气地欺了过来,一尺不到的距离……
他微启眼眸,一丝清明也未有,绝对是离魂症的模样,只闻,唇边轻语:“世人谓我恋长安……”
一尺距离……半尺距离……没有距离……
醇香洌酒入唇,品了品,醉了……一路探寻,浅也醉,深也醉……
一只茶盏碎裂在窗外……
简拾遗身体一震,眼眸开启……我更是心虚得要命,忙往他眼中瞧,好在那眼神还是迷离着……这才往尚未完全合上的窗口瞅了一眼,如意定定站在那里……
我方将简拾遗往外推了小许,如意已推门而入,毫无避讳地直直盯着,眼里掩不住地惊骇,水雾瞬间弥漫,一滴泪划过脸庞,立即又抹去了……
看得我心头一颤一颤,有嘴也说不清……
简拾遗却如在无人之境,继续离魂症般,独自去了书案前,提笔挥毫,最后一笔尽时,身体便要倒下来……如意忙上前扶住,将他往卧房转移……我在后边跟着,视线全在如意身上……
果然是朝夕相处的人,宽衣散发动作娴熟,服侍得恰到好处,简拾遗没磕着没碰着,安然地躺上了床榻……如意替他盖好了被子,掖好了被角,动作轻柔之极……一切安置妥当后,她离了内室,往外门去,经过我身边时,颤着嗓音道:“夜里他可能要喝茶……”说完便径直出去了……
我在脑子里绕了个弯,这是,要我留在这里不睡觉的意思?
夜深人静,我拖了把椅子坐到床边,人家睡着我看着,这应该不是我的风格……打着哈欠起身到前面书房,书案上一堆的奏折,都是本宫失踪这段日子积累下来的,需要批复的折子都留待不发,可是这么留下去也不是长久之计……打算一一细看,忽然瞅见方才简拾遗梦游写的句子……
——其实只恋长安某……
心里某根弦忽然铮地一声,久久回响……
作者有话要说:看完按爪打分哦~~~分分是动力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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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色不迷人人自迷(三)……
视线凝固在那份蛟龙奔舞意气挥洒的墨迹上,思绪却被捆缚住了,如同那七个凌云乱字,心事纵横,却挣脱不出方寸纸裁……
似乎有悟,待从头寻起,又一片空茫……只得重新盯住这行字,盯得眼睛酸涩,忐忑地赌一把,这句所指之人,是……是我?
心绪一时难平,莫非此前种种,不是他为规劝我从良的委曲求全?是我当局者迷,看不透人心?是花子酱一副画皮,更能旁观者清?
送他玉蝉,珍藏至今……赠我袖弩,自留同双……
相离徒有相逢梦,门外马蹄尘已动,怨歌留待醉时听,远目不堪空际送……
……
恁时相见已留心,何况到如今……
……
如意似洛姜,洛姜与我姑侄血缘近容貌似,如意,如以,我有口无心,他有心难言,去口便是姒,以姒本同源……
醉后那声唤,不正是重重?
一直,都是我错了?
这些年的过往纷纷扰扰自心头划过,纠结成一团,无力打理,也没人能替我打理……情感一事上,我果然是个粗犷的人……可是弄明白了又有什么好处?心间好不容易这些年熬出了跳跃的一点甜丝,立即又被黑沉沉的巨浪压服下去,那点蜜糖相当不甘心,一番挣扎后再度占据上风,无情的理智之海泛滥决堤,将蜜糖席卷稀释掉……
这番斗争折腾得我好苦,肺腑五脏快要碎掉了……
满口苦涩,悟出一个道理,暗恋容易相恋难,当一个人的事情变成了两个人的担当,便是世间最最复杂的问题……然而当两个人变成了三个人,便已然不能用复杂来形容,如此,世间一切的悲剧要素随之衍生,层层推进愈演愈烈直至毁灭……
这厢我正处于崩溃毁灭的边缘,那厢外头一阵喧闹吵嚷……
“相爷已歇息,有事明日再议……”是如意……
“刺客已被捉拿,为免夜长梦多,还需速速请简相拿主意!”是木统领……
“今夜刺客本已扰得相爷不得安歇,一个漏网刺客便要再扰他一回?”
“如夫人这是说哪里话?事关刺杀以及舞阳殿下的下落,半刻也耽搁不得!别说相爷睡了,就是相爷跟人洞房,本统领也得将他请出来!”
我忽悲忽喜,冰火交织的内心煎熬到了承受不住的地步,却也有些清明,不想他们吵了简拾遗醉眠,几步跨出去拉开了房门,闪身到了外面,再将门轻轻关上……
木统领作势要往房内冲,见我出来,及时刹步,眼神极其微妙,“原来如此……”
见我挡在路上,木统领有些不耐烦,伸手意欲扒拉开我,却在离我半寸的距离上又缩回手,甚为不悦道:“喂,你一个扶桑女子不要模仿我们大长公主的气势,还学得像模像样,说你是不是叛匪的同党?”
我站在房门前,不喜不怒不动……
“快快让开,不然……”木统领火气上脸,撸起了袖子,忽然身形一定,眼神溜到我身后……
众人都将视线聚到了后边,我也跟着转了身……
我身后,房门悄然而开……简拾遗半醉半醒倚在门前,一手扶着门廊,“有殿下的消息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