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拾遗闭唇不言,孤清地垂手站着,最终,还是屈了膝,叩了地,“臣一人承担……”
“简拾遗,朕送你那么多美人,你不领情,那些美人个个都是照着姑姑的模样挑的,难道你没发现朕的苦心?这就是你跟朕作对的下场……”小皇帝笑嘻嘻道,“来人,脱去他的官袍玉带,打入死牢……”
“且慢!”洛姜急急挡在简拾遗跟前,“今日且罢相候审,死牢暂免……”
小皇帝继续笑着,“皇姐累了,先去歇着……”
洛姜被皇帝身边亲随拖到一边,如何也挣扎不过来……又两名亲随护卫走到了简拾遗面前,托他起身,动作粗鲁地剥衣袍……
我心中火起,抄起椅边香案上一只香炉,砸去了阶下……心口如有烈火焚烧,一股气息直冲喉头……
——“放肆!”
——“你们当本宫是死的?”
——“谁敢于本宫面前罢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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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爱江山更爱美人(二)……
顿时,万籁俱寂……
所有视线刹那不谋而合地投到一处,本宫身上……
百官目瞪口呆地望着我……
小皇帝与洛姜惊疑不定地瞪着我……
木统领不敢置信地瞧着我……
简拾遗亦是遭遇霹雳一般,于护卫中间抬了视线,仿佛要将我穿透……
见他们如此这般惊骇失色呆若木鸡,我霍然起身,拂袖,“几日不见,都忘了朝仪规矩了?”
众人惊魂回神,黑压压一片忙不迭伏地叩拜,“公主千岁千千岁!”
简拾遗神情震惊而复杂,眼睛没片刻离开我,也伴着众卿施礼……
洛姜面失血色,与小皇帝一起孤零零地站着不动……这二人一时间还没转过弯来,不甘心不置信的心情我可以体会一二……纵容得他们这般胆大妄为,也不能不说是我管教不严的过失……
我肃着面色,缓声道:“圣上还认为本宫是假的?”
小皇帝眯着眼打量我,左打量来右打量去,满目思索,稚气的声音揭穿道:“朕有线人报告,你原本是扶桑亲王的一名随身侍女,因与姑姑有几分神似,被简相瞒天过海,找了易容师,替你易容成姑姑的模样……”
我沉下几分脸色,“容貌可以易,嗓音如何变?”
小皇帝百折不挠,清脆的童音笃定道:“朕听说有药物可改变音色!”
跪伏的百官见皇帝如此笃定,不由也跟着起疑,纷纷抬了头静观其变……若在平素,我未命平身,谁敢抬头?
缓缓扫过全场,数百双目光都在等待一个真相,即便是我嫡系的简拾遗与木统领,亦是犹疑不定……也难怪,眼睁睁见着一个扶桑女子画了个皮,怎就脱胎换骨成了真?
我坐回椅中,斜倚着一侧,一手托腮,视线漫漫掠过大殿直至殿外的长空,“本朝开国一百二十八年,历经七次藩王之乱,五次边疆之乱,三次迁都,一次易服,十六次流民迁徙,二十七次黄河水患,三十二次严重饥馑,以及大大小小战事五十七回……”
殿中抬起的脑袋战战兢兢次第伏了下去,小皇帝咬着牙坚守阵地……
我落回视线到他身上,“圣上一岁两个月的时候,大明宫太液池跃出过一条尾带七彩的鲤鱼……圣上两岁七个月的时候,会蹒跚迈步口唤万岁……圣上三岁五个月的时候,会念第一首诗: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圣上四岁半的时候,会临帖摹字……圣上五岁的时候,会背七卷《孟子》……圣上十一岁的时候,登基即位……圣上十二岁的时候,会看奏章……圣上十三岁的时候,想废姑姑……”
语毕,满殿朝臣深深俯下了身姿……
“噗通”一声,小皇帝跪到了大理石地面上,脸蛋埋下,一声不吭……洛姜左右看了看,无力再逆流而行,便从众如流地悄悄跪了地……
我再从椅中起身,踱了几步,转头瞧了瞧殿中央的几箧奏折,“自实施青苗变法以来,第一年国库收入一千八十万八千余缗,谷两百一十五万七千余石,第二年国库收入两千五十万三千余缗,谷四百二十万八千余石,第三年国库收入三千六十万七千余缗,谷六百三十五万九千余石……试问圣上、长公主及诸位大人,这场由简相倡议,本宫执行的变法,是利多还是弊多?充实国库,富国强兵,开通运河,疏浚河道,与民休养生息,便是你们所谓的一手遮天狼狈为奸?自古变法难两全,利弊同行,只因触动了某些人的利益关系网,以及某些特殊原因新法实施过程中产生的过激或扭曲的意外,便主张废除变法的某些人,且问,有以噎死者,欲禁天下之食呼?”
短暂的沉寂后,群臣叩拜高呼:“大曜永固!变法无疆!殿下圣明!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声震栋梁……
我牵衣下了殿阶,行到群臣之间,简拾遗面前,俯身握住他手臂,他身形一顿,抬起沉沉的视线,那视线里说不清是喜悦还是悲伤,亦或只是感慨……
“拾遗,太傅,简相……”我扶他起身,他站于我面前,最终我只能仰视于他……仰着头,我扯动这张不属于自己的脸皮,绽放了个笑容,“其实,我常常不知该怎么称呼你……公主太傅?国朝简相?还是,我的拾遗?”最后一句含含糊糊在我哈哈大笑中化解,不给旁人思索追寻的机会,我回身复又上了御阶,转身站定,“大曜可以没有本宫,却不能没有简拾遗……你们记着!今后,只要本宫还有一口气,便不容谁践踏他一步!”
“谨遵殿下懿旨!”
以漆雕白为代表的老臣以及以木统领为代表的本宫嫡系,俱是志得意满满心欢喜喜不自胜……唯独正主简拾遗未有一丝荣宠至极的表露,眼眸却深了一深,若有所思若有所感若有所失……他的神情,我是总也读不懂的……便如此刻,群臣叩拜,只有他与我遥遥对视,目光相接,也依旧是无从揣度……
我转了目光,盯向一直跪着的小皇帝与洛姜姐弟二人,心头复杂难耐,不因这不谙世事的两个孩子,却是不知其背后的线头牵向哪里……一片无底的深渊,叫人无处着手……
“即日起,圣上前往太庙追念祖先,静思己过……”我望着那小身影一动不动,果然倔犟得很,再看洛姜,跪得很低调,“长公主禁足三个月……”
一波三折的朝议结束后,我往偏殿暂歇,并猛灌茶水……内侍来报,简相与木统领求见……
最大的疑惑不解决,这二人哪里会善罢甘休……一宿未睡,抗不大住,我窝在椅里半假寐补觉半候着……
二人入了殿,一个个步履轻盈……
我在椅子里换个姿势,“你们是怕踩着了蚂蚁?”
简拾遗看了看我前一刻还翻云覆雨下一刻便萎靡不振的样子,低声提议:“殿下还是先休息一日……”
我将眯着的眼缝撑开,手探进袖子里,取出一卷黄绸,“我刚拟了新诏书,若是洛姜发出去的诏书追不回,左将军那边一有消息,立即将这道发下去……”
简拾遗上前接了诏书,神色稍缓,有些意外,又有些意料之中似的松了口气,“你倒想得周全……”
靠近后,他有意无意地,目光扫过我面上……
我耷拉下眼皮,跟瞌睡虫作最后的斗争,喃喃絮叨:“关于我这幅皮囊的事,将亲王身边的花开院奈汀找来,一问便知……他要不说,没收了他这半个月到翰林院的摘抄笔记……另外,今早你放掉的那名刺客,跟踪情况如何,及时跟我汇报,我想知道到底是谁在背后指使……他说是驸马,我不信……还有,陵儿说的眼线,了解得那么清楚,我猜,应该就在你府上……”
简拾遗沉吟不语……我尽最大的努力再将眼皮撑开一点点,“会是你那位如夫人么?”
他看着我,依旧不言……
我垂下眼,即将陷入彻底的迷糊,“对了,她是知晓我身份的,她没说出来,你不要去怪她,其实……她用心良苦……她是为你着想……”
身体一沉,我滑下了椅子,隐约似乎被一双手接入怀抱……
作者有话要说:我也很困,所以先去碎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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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爱江山更爱美人(三)……
这一觉睡得实沉,连梦境也无,好多年没这么睡过……日上三竿时,我意犹未尽地由沉睡转为浅眠,忽感卧榻之侧另有旁人,呼吸舒缓而绵长……
蓦然睁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近在咫尺的面容,垂覆的眼睫,墨裁的眉,因一手支着头侧,袖摆遮下半明半昧的光影到脸上,愈发衬得五官精致分明,灼灼其华……
我趴在枕头上看了许久,动也不带动一下……偏殿小凤榻,我不知被谁移来了这里,不过看这眼下情形,也不难猜……他倚着我的小凤榻,就地取材撑着头就睡了,想必也是同我一般困顿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