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秦大夫已对着我几十张画像琢磨了数日,每张画像取一分神韵,终于琢磨出一个基于画像却又胜出画像的活灵活现面容,便是我脸上这张杰作,与原本容貌相去无几……简拾遗寻觅来的人,果然不同凡响……
一寸寸穿过回廊,我于重檐八角亭前站定……
木统领震惊已极,握住腰间佩剑的手颤了几颤,整个人屈身前跪,嗓音也跟着颤动:“殿、殿下……”
御林军齐齐跪地,“恭迎殿下!”
简拾遗望着我的眼眸,如海如渊,一瞬不瞬,终于,也揽衣拜俯,“恭迎殿下……”
我仰脸迎住朝阳,终于盼得夜尽天明,只期望,这个帝国,也永永远远的天明,永永远远地照于太阳之下……
我抬手上扬,众人起身……
“护送殿下入大明宫!”木统领高声嘹亮……
御林军开出相府,一路浩浩荡荡前行……
我乘坐玉辇,垂眼看着一旁伴行的简拾遗……除了方才的第一眼,他未再注目过我,似是极力避免视线再撞见我……此际他目视前方,面容沉湛,薄唇紧抿,银簪束发,一丝不乱……深紫官袍贴身,一褶未有,玉带环腰,洁白无暇,金色鱼袋悬挂腰间,随步履摇摆出一道道明晃晃的光芒……
即将入大明宫时,木统领诸多忧虑地拉住简拾遗低语:“简相,这公主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她能说话不?”
“殿下感染风寒,暂时失语……”简拾遗面容云淡风轻,“朝堂之上,我替殿下问答百官……”
说罢再掠了我一眼,意思就是让我不要多嘴……我瞧向云外,蓦地叹息一声……
大明宫内,风雨欲来,满目兵戈……御林军已将文武百官从我府中解救了出来,当然罪魁祸首洛姜也一并请了到含元殿……惊疑不定的百官凑齐了一个乱糟糟的朝堂,人心惶惶,不知国家走向何方……洛姜抱着监国大印稳稳坐于龙椅旁的监国之位上,御林军也一时不能奈她何……
朝臣七嘴八舌……
“大长公主归来,怎么不见人影?”
“突然失踪,当真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归来?”
“究竟是留着大长公主的监国之位,还是交由长公主监国,各位大人拿个主意吧!”
洛姜一拍扶手,“大印在此,本宫监国,谁敢不服?”
“我——”低沉的一字,拖曳了尾音,直透宝殿……
百官与洛姜看向声音的来处,简拾遗一撩官袍,施施然迈步入殿……宰相显身,满朝的目光忽然如同迷航的夜船遇见灯塔,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都不足以诠释此刻之兴奋,之激昂,之欣慰,之荡漾……
满朝文武的目光齐刷刷地放射出光芒……洛姜却是一条道走到黑,抱紧了监国大印,昂头道:“本宫监国,简拾遗你不服又如何,姑姑生死不明,下落未知,你一句公主归来便归来?妄传国旨,你……”
我跨过了含元殿门槛,在满朝公卿的目瞪口呆与洛姜的忘词僵化中,行到了殿中央,四周寂静得呼吸可闻……洛姜睁大了眼,怀里的大印似乎化作了千金秤砣,抱得十分艰难……
简拾遗抬起了袍袖,伸出了修长而白净的手,五指展开,手心朝上……洛姜倔强地勒紧大印,却奈不过木统领几步上前从她怀里夺了去……失去大印的洛姜踉跄了一步,却依旧不服输,又笔挺地站在宽阔的檀木椅前……
木统领恭恭敬敬将大印交到简拾遗掌中,简拾遗收了印,目视洛姜道:“襄城长公主私窃监国之印,扰乱朝纲,假颁诏书,祸乱天下,依律……”
我咳嗽一声,扬了扬袖,打断他……众臣以为本宫此际当发表几句感慨兼之治国方针,遂愈发安静地候着聆听……唯有简拾遗与木统领认定我是个假的,且不能开口,今日纯粹是个傀儡旗帜,以皮相震慑乱局而已,因而对我这一举动很是吃惊……
简拾遗以陌生而又挑剔的视线凝视我这个傀儡,半是诧异半是不满……我负着袖子悠悠然从他面前走过,一步步走向洛姜身后的位置……见我走来,洛姜不自觉地往旁挪了挪……我便径直走到檀木椅前,转身,缓缓坐下……
简拾遗面色变幻不定地看着我,木统领更是木头一般杵在殿前,这两个偷天换日的主谋以各自不同的风格表达着疑惑与诧异……
洛姜捏着手心,凝望我,艰涩道:“姑姑这是不打算治我的罪?”
我点头……
满朝惊讶……简拾遗与木统领对视一眼,后者满脸懊悔似是不该轻易任用我这个傀儡,焉知傀儡不是敌方安插于自己身边的暗线?木统领手心已按在了自己的佩剑上,简拾遗虽是面色不定,最终却冲他摇了摇头……
身边洛姜却不买账,一身正气满面愤恨,指向我,“即便姑姑不治我之罪,我却要数落姑姑之罪!自父皇手中接过江山,姑姑不思励精图治严守国本,却任性妄为擅自变法,弄得贪官横行民不聊生,叛军连连战火绵延,百姓流离农田荒芜!如此监国,你不觉得愧对祖宗么?你不觉得愧对天下黎民么?”
我阖目,默然……
见我沉默,洛姜益发凛然:“犯下如此罪过,你还不引咎辞印?”
“放肆!”简拾遗沉声,“国家沉疴已久,墨守成规如何求得生存?不行变法,如何挽救黎民?殿下监国不过三载,帝国顽疾如何能于三载之间消除殆尽?历朝变法,不破不立,破除旧疾,重获新生,哪一朝不是阻碍重重,步履维艰?上行下不效,上令下不达,庇护变搜刮,这是殿下之罪还是贪吏之罪?是变法之错还是人为之弊?”
“变法有利有弊,如今弊大于利,你们依旧倒行逆施,罔顾黎民,又是何道理?”洛姜不屈不挠,显是有备而来,“来人,将本宫从大长公主府批朱阁收集来的奏折带上来,各位大人看看姑姑压下了多少地方民情,各州各府,多少怨声载道!半年前的折子都积压在此,姑姑视而不见,不予批示!”
大殿一角,五箧的奏章被搬到了中央……洛姜走下台阶,随手抄起一份折子,展开示众……
“缘何?正因这些全是弹劾正二品宰相简拾遗的民情!”
满朝哗然……
我倚着檀木椅,撑额,看来没将批朱阁换上九铜密锁是个极大的失误……
洛姜咬唇看向简拾遗,简拾遗扫了一眼那满满五箧的奏章,面上十分平静……洛姜等了一阵,不见他辩驳,便咬咬牙,续道:“简拾遗从前身兼大长公主教导太傅,一早便向她灌输变法思想……先帝弥留之际,只有简拾遗侍奉跟前,为推行变法,矫诏重姒为监国公主,从此这二人便一手遮天,狼狈为奸……”
听得我太阳穴一突一突,偶感晕眩……
“若非简拾遗为相,变法不至于至今日,州县刺史身在地方,深感其弊端,上奏弹劾,却都为大长公主滞留不发,源源不断的奏折如同泥牛入海,溅不起一丝波涛……吏治腐败根源何在?首当其冲便是监国公主与其太傅独揽大权,无视民间疾苦!今日唯有废相以清君侧,振朝纲!”洛姜甩下手中奏折,幽幽怨怨看一眼简拾遗……
殿中又静了,无人敢附和……
简拾遗纹丝不动……
三朝老臣漆雕白抖着嗓子大声道:“襄城公主无权过问政事,更无权主掌宰相任免……”
“那朕可以么?”含元殿外,洛陵一身小龙袍,背着手踱步进来……
漆雕白仰天一叹,同文武百官一齐叩拜于地,“吾皇万岁!”
小皇帝踱到殿心,板着小脸,威严地咳嗽一声,“众卿家平身……朕听皇姐说得甚为有理,姑姑执迷不悟这些年,全是简拾遗造成……朕为着国家社稷着想,不得不罢相……木统领,还不速速撤去简拾遗官袍玉带……”
“这……”木统领一脸迷茫,望望小皇帝,又望望我,不知何去何从……
百官更是不敢再言……
“若陛下与天下觉着臣乱了社稷,臣也无话可说……”简拾遗扯下腰间鱼袋抛于殿中,平放的视线忽然一抬,掠过我所在,“只是殿下今日身体不适,不如先请殿下往宫中歇息,臣之罪由陛下审度……”
小皇帝翘起唇角,无邪一笑,“哪个殿下?那个假姑姑么?”
“什么?”众臣讶然……
洛姜亦是不敢置信,凝视我许久,猛然开口:“这不是姑姑!姑姑怎会从始至终一言不发?”
“假的殿下?”
“那真殿下何在?”
木统领冷汗涔涔……
小皇帝天真地望向简拾遗,“简相,你偷梁换柱,妄图取而代之么?行迹败露,你还有何话可说?”
数百的目光真假难辨,全数聚到了简拾遗身上……两朝权相,当真心怀不轨?平日美誉,难道尽是虚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