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夫人哪里会料到从中生了这么一出枝节,昔日千方百计逼着这小叔续弦,偏他不愿意,现下倒是松了口,竟是看中了自己替廷晖寻的媳妇儿,她也是晓得他心思果决,即如祠堂训子那日,一旦定下执念,便是再难调转。
她是个深门中的寡妇,却也不是不知道这世间男子的脾性。
虽甫才听了小叔子一番说辞,着实受了些惊吓,万般想不到这两人竟是结了暗况,可再细细想来,先前也是有过一些蛛丝马迹。
这尘世间的男人,哪一个有不钟情娇嫩的。这女孩正是含苞待吐之龄,甄世万来了这彭城,同她今日不见明儿见,生出些□也不奇怪。只是一时仍平息不下心头的撼然,语气尚略显哆嗦,劝道:
“也怪我这老太婆不爱管事,只顾自私享清福,不曾好好替你设想,任了性子跑回乡间一个人颐养天年,撇了你父子在京城无人打理……若是我当初果断一些,不顺着你的意思
,多替你后院安排几个贴心解语人,怕你如今也不会将心思动到那丫头的身上罢?你若喜欢年青一些的女孩子,嫂嫂为你在瘦马馆那边去挑一些干净伶俐的童女来伺候你,可好啊?”
甄世万眉筋搐动,哭笑不得:“嫂嫂。”
甄夫人也知自己说得过头,却还是道:“老话说叔嫂不通问,你看上哪个,想要哪个,我至多过个眼,又何曾管得着,只是从前劝你续弦时,你一口便回绝了我,恁的坚决,说此生不会再讨妻房,话出如覆水,今日你又打算如何安置那丫头?”
甄世万目色收了一收,面上却一派平静,道:“待近日苏家之事一了,我会亲自上门……无论崔家如何回应,那丫头,我是要定了。”说着,低了颈子由宽袖中掏出一卷朱纸,递予甄夫人,似早就备好了一般。
甄夫人颤巍接了那纸卷,还未及摊开,已是有些出神。
甄世万是她亲手带大的,同自己的孩儿无异。最最艰辛的辰光里,好饭好菜他都是要主动让给嫂嫂先用。甄夫人手工巧利,为人实诚,又很吃得苦,接的活计渐而多起来,其后日子好了一些,他也从来不记挂两餐之外的奢珍物事,一管兔毫、一方砚台都是使到用无可用,每每甄夫人梭银子嘱咐他去采购些簇新物具,他也只一拖再拖,待她先斩后奏去文玩店替他重购了回来,他才勉强更换。
这小叔子从不曾这样斩钉截铁地说过一定要什么,他年少时清贫,成年后又活得自持,在她看来,人生总是少了些酣畅与恣意,未免遗憾,一晃十几二十载,已然该是中年沉稳的他,竟是如蛮气少年一般,变作另一个人似的,怎不叫她有些微悚然,待打开那红纸,借光细细一看,又是一撼。
却说崔嫣被甄夫人夜间单独叫到房内,尚揣了些不安,毕竟记挂着杏林堂最后予赵秉川的拜托,心中有鬼。
谁想一开口,竟是自己同甄世万的事,心中暗啐他不提前知会自己一声,如今被甄夫人当面骤然一提,多少有些难为情,红着大半张脸盘,立在原地捏起衣角,心扑通扑通跳得很是急。
甄夫人虽知自己这小叔子的为人,却还是猜疑会不会是甄世万强迫于她,现下瞧见她分明是囿于情网之内,晓得她是心甘情愿,不禁对她生了怨气,只觉她在自己眼皮底下瞒着自己,根本不曾将自己放在眼里,如今非但是偏离了自己的初衷,亦辜负了自己对她一腔好印象,至此对这丫头的包容与宽待已是大打折扣,愈想愈是
怒其不争,一时之间,半愠半悯,五味杂全:
“你大好的年华,当配的该是与你一般大的青年。成年男子固然有他们的风姿华采,你人事历经薄浅,一时迷了心性也是正常,再活个数十载,才能领会同龄夫妻的乐趣,你若听得进我的劝,我替你想法子绝了我家那老爷的心思也不是不无可能。”
谁想话音甫落,面前人面上红晕褪半,似是顾不得什么羞惭,开声嗫嚅:“我……小奴已想得清楚。”说完便又是将头沉得极低,再也提不起来。
甄夫人见她已这般坚决,同甄世万予自己摊明是如出一辙,心中怨气竟不由消减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惋惜与可怜,念及甄世万递予自己的那纸书,语气愈发清冽:“你果真是想清楚了?”
崔嫣只埋头压颈,甄夫人把那卷纸拿出,摊开于案上,使力朝前一推,:“就算这样,你也是愿意?”
崔嫣一怔,有些不好的预想,却还是将那纸卷拿到手中,缓缓舒展摊开。赤底上的墨迹尤其醒目,文字端方,格式公正,末尾落了衙门印章,乃官家核定的契约,同自己当时与甄家签订年契使女时的文书差不多,却又不大一样。
朱红题头上偌大两个字赫然耀眼:婚契。
崔嫣眼眸凝定,顿只觉劈开两片顶门骨,倾下一盆冰雪来,通体凉透,呆住当下。转而,胸口坨肉跳得极乱,想要认认真真看清正文,却又不敢看,走马观花地扫过几眼,几行刺眼的句子纵是不过细看,也是自动窜入目帘,终是一股热潮从眶内升起,鼻头一酸,胸口宛如千足之虫在噬,还是忍不住咬着牙一字一句,重头看了下去。
纸书上标:
“彭城县崔门生女,立名嫣,年已长成,凭崔氏父主,议配京城甄家为侧室,礼聘之际,受聘银礼钱若干,崔女即听从择吉过门成亲。
崔女系本门亲生自养女子,并不曾受他人财礼,无重叠来历不明等事。
如有走闪、奔离、逾矩等各项违礼之事,银主可自处置行罚。
倘风水不虞,此乃天命,与银主无干。
今欲聘证,故立婚契为照。”
结尾处有两处按手印的画押位置,只如今还是空着。
娶妻立婚书,纳妾备婚契,一字之殊,却是天差地别。
如有违礼之事,银主可自行处置行罚,倘风水不虞,与
银主无干。每一个字都像是利刃尖刀剜着她的心肉。
原来自己竟是一厢情愿,他只是自己的银主。自己昼思夜想以为选对了托付终生的良人,没料那人根本不曾打算让自己当他的妻。
她盼着当他的齐体之人,他却只是想要她当伺人之妾。忆起素日种种,她只觉心神峭裂。他待自己的百般好千般柔,原只是给予一个妾室的关护。
自己是哪里配不起当他的夫人?还是他根本只是拿自己当成填充后院的一株花草而已?
甄夫人见崔嫣面色惨白,眸中一片水色,却又死死忍住不发,握了纸书边角的葱指连连打颤,与甫才截然两人,恻隐之心骤起,对她残存的余愠早就消殆干净,叹道:“你若真是铁了心,不计较名分,我对你与我家那老爷也再无话好说。”话音落了不多久,前面这少女头猛然一抬,以为她受不住委屈要哭,但见她粉净净的喉一滚,似是吞了什么下去,瞳波上头虽还是挂着两道水痕,却只是在眼眶内滚动,就是憋了不涌出,红彤彤的唇儿早已被一排银牙咬得发白,挺了脖子,掐了半晌,才含着抖音道:“我,我要去问他。”
作者有话要说:这周很忙,更新慢了不好意思~
明天可能修下错字,
这个周末开始可能日更~
44 第四十一回
崔嫣一出甄夫人厢内,便是失了神魂,也不知是泪困得太久,亦或气过了性,虽是离了人,也迟迟流不出来,只觉心头堵得慌,脑袋一阵阵发了虚空,一时之间,既是憋屈又是凄惶,既是气甄世万,又是恨自己,步履匆匆行到偏院,埋头行路,刚一个急拐弯,不曾看清迎面行来的人,避闪不及,恰一头撞到了最前头的一堵肉墙上。
她一束魂儿本就不在身子内,顿撞得往后一弹,啪一声重重摔坐在地,竟还是抓不回神,只呆呆趴坐于地,眼眶里滚了半天的泪珠儿终是禁了这一猛撞,被撞了出来,哗啦啦流了满脸。
前头三人正是甄世万父子,身边还跟着曹管事。甄廷晖这些日为免再受罚,早日出了囹圄 ,卯足精神勤学苦挖了一通,到底脑子也不笨,既花了气力,学业自然进步了不少。
甄世万这边刚抽查完儿子掏心肺整出的策论,又口头考了几样应试科目,虽不至于出口珠玑,落笔云烟,但看出这小子终归是有了几分上进心,词文脉络之类虽离自己期许差得远,但也并非没下功夫。照着素日脾性,该是肃目严眉,一一指出其中不足,加以纠正,心念一转,竟是寻了可取之处,说了些赞许话,叫甄廷晖受宠若惊,心忖自家的老头怎么转了性子,连身拢袖一一应承下来。
甄世万见这小子得了鼓舞,十分振奋,暗想着那小妮子说得对,确实不好逼得太紧,又是勉励了几句,叮嘱儿子继续芸宙,切勿放松。甄廷晖难得听到父亲夸赞,正是沾沾自喜,俩人都是料不到崔嫣会这么个模样从天而降。
打头阵的肉墙则是甄廷晖,被撞得胸膛一震,刚是骂出声:“赶着去投胎也要带着眼睛哇!”再一瞧清那地上趴着的人,立时收回了骂音,见崔嫣魂出窍一般的痴愣,迟迟不起身,还糊了满脸的泪水,以为她是撞出个好歹,吓了一跳,忙是蹲下/身子问:“你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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