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姨娘见甄世万心知肚明,却维护崔嫣,半个字也不曾替自己洗刷一下冤屈,想这疯夫人如今半傻不精,都得那老爷宝贝至此,再瞧她这样子,还懂得害人,似乎也痴不到哪里去,若有朝一日好了,自己这日子岂不是愈难过,想来想去,还是暂且压下怨气,拣了个两人都在的日头,主动去了主院那边。
这些日,京城那头患结加重,齐王那边迟迟捕不到搬兵的兀良合真,为免夜长梦多,已是生了些动作,青州这边亦是随之紧张,甄世万成日泡于营地整军训军,又因近旁残留未除的朝廷兵将偶尔犯境攻城,每回在宅邸内留不到一两个时辰。这日局势稍弛,免军士疲于奔命,弦拉太紧,甄世万便是酌令好要务,月一升起,连胸背甲同护腿都等不及卸去,拔腿便赶回宅内,正赶上用饭。
崔嫣几日见不到他人,一见他,连忙叫雪杏添饭。甄世万见她脸儿红扑扑,比前些时的颜色似乎更好了一些,遗憾不曾给她一个热闹堂皇的婚礼,如今新婚也难得好好相对,除了盔帽,顺手放到桌上,坐下来,正欲去接那碗,却扑了个空,崔嫣已是早一步将那瓷碗接过来,自顾着埋头吃了起来,还吃得有些急,根本就不是给他盛的饭。
甄世万一怔,雪杏亦是愣了一愣,忙再添一碗,道:“夫人这几日都没个胃口,大人不回来时,每餐至多吃一小口,今日倒是头一回吃这么多,定是见大人回了,心中高兴,食欲也好了。”
甄世将雪杏叫了下去,突然也没了胃口,将面前碗筷一推,只瞧着崔嫣吃完,替她揩了嘴,隔了许久,才道:“完事了,一定天天陪着你。”也不晓得她听进去没,只端着她睫上下一闪,眼皮儿动了两下,抬起一对凝了波的瞳盯住自己,眼神尽是专注,不消须臾,颊上生了两团晕。
甄世万被她瞧得有些发热,手一抓,把她拉到腿上,看她润颊赤腮,并无忧虑,又是不记得小豆包了,叹了一叹,慨道:“初儿,我多想你一直这样,可又不想你总是这样。”崔嫣笑了一笑,抬了臂儿去摸他胸前绷挺的鱼鳞皮甲,游荡之下,已是滑到了卡簧腰带,又探了指头去蹭上头的小编缀。他见她脸上好奇,晓得她是从来没见过自己这甲胄穿戴,将她手一捉:“刺手,摸不得。”说着便要起身脱掉外头的罩衫。
崔嫣趁他不察,将桌上那顶青铜盔帽捧了起来,套到自己头上。 甄世万看她戴得歪七梭八,嘴巴鼻子都挡了大半,硬冷肃杀的一个阳刚兜鍪,与一张粉妆
嫩颊搭在一块儿,倒也是别有乐趣,又见她得了新鲜,尤其快活,便也随了她,反替她仔细系好,又将前头的遮眉拉正,才笑道:“好一个女将军。”崔嫣朝边上镜台一望,果真是别具风味,牵了些女儿家心底的上阵杀敌梦,跳下凳子跑去镜子前头东望西瞻,十分的激动。
正是此际,那桂姨娘已是得了声儿进来屋内,一眼瞧得崔嫣戴了官胄,只想这治军喝敌的戎具最是不能沾挨女人气,如今这老爷也不顾忌讳,这样纵容,竟是由这疯婆子生生当成个玩具,却只行过去,请了礼。
甄世万见崔嫣不知是兴趣未减,还是故意不睬这姨娘,并不回个头,犹立在镜前自赏,也只匆忙低问:“有甚么事?”桂姨娘望一眼崔嫣,卷了半边罗帕摁压在眼角:“妾身回去想了几日,自个儿那日失了礼,太过冲动,夫人是因着病没好,许是还不明白,妾身却当要忍让,不该跟着糊涂,更不该对着夫人吵嚷叫屈,故今日特来给老爷夫人请个罪。”
甄世万今日见着崔嫣开心,本是心情大好,听这姨娘提起什么病没好不明白的话,平白又是生了火气,压低了嗓子:“她不明白?她有甚么不明白?我看她比你明白得多。”说完见桂姨娘面发惊恐,想她到底也是受了冤屈,又是放缓和了语气,道:“你也没甚么错,请个甚么罪?日后担待着点罢。”
桂姨娘见他脸色骤然温柔,似是有了些怜惜,到底是熟识他性子,瞟眼见那崔嫣犹在自得其乐,鼓起了胆子,拧细了声儿,贴拢了道:“夫人恐是还得静养些日子,伺候不得老爷。这些辰光,老爷在外操持奔波,回了家中也没个贴心依靠,妾身见不得老爷这样凄寂,这两日见老爷稍稍松散了些,才敢撇了颜面……”
甄世万见她暗示至此,裙摆儿已是贴住自己露在外面的曳撒,蹭来磨去的,将她肘儿朝外拉了一拉,脸色一垮:“你先回去罢,我难得回来一趟。”
正是难得回一趟,才是舍不得丢了这机会。桂姨娘哪甘心错过,将他扯自己的手掌一抓,捏了在手,愈贴愈紧,百般无奈:“老爷得了姐姐,就真的是再不能顾念贱妾一点了?”甄世万见这姨娘当了面全无忌惮,唯恐崔嫣看见,胸口里头蹦了两下,吓得甩了她手,将她一推:“胡闹个甚么!”
还不等这桂姨娘醒来神,崔嫣已是噔噔跑来,将头上盔帽一取,轰的一声,摔在桌上,二话不说,又是咚咚跑进了隔断内间。甄世万料不到她竟是看到,心里慌得不得了,叫桂姨娘先下了去,便赶了进屋,见半刻前,她才是晴空万里的好脸色,现下已是乌云遍布,顿极恨那姨娘,哄了许
久,犹不得反应,只好用强将她一抱,却见这小妻发起跩来竟是像头小猪仔,在怀里颤得哼哼,顿又是好笑又是气,将她脸蛋儿掰了过来:“脾气是愈来愈大了,下一回,我再推得快一些,好不好?”
崔嫣甚么都不曾听见,惟听得有下一回三个字,怒气非但息,反是横生暴涨,见他愈凑愈近,奋力挣脱开去,跺脚道:“脏!脏死了!”说着便是捏住鼻子,生了一脸厌,说甚么再不叫他碰一下。
甄世万一时犹不明白,只当自己铠衫上头沾了尘灰,甫是抬臂去看,才是意会过来,脸色亦是变了一变,却也不再说甚么,坐到了边上去。
自这日被桂姨娘搅了好事,甄世万便被崔嫣记了恨,赶出房几日都是不让近身。雪杏得了老爷交代,对着夫人劝了又说,却不被听进。
若是清醒,崔嫣反倒不至于,正是因着这场病症,引出最直白无忌的童性,眼睛里头揉不进去一点沙子,一有讨厌的人便是绝不婉转地憎到底,一想着他跟那姨娘在一起,便是浑身生疮一般的不自在。甄世万因事务繁冗,也不总有空闲去讨好,这一夜之后,又被军务公事耗着,几日不曾回来。
梁俊钦本见崔嫣这些辰光糊涂的时候少了,好的时候话多了,这几日问诊施针时见她又变得颓然,问了雪杏,才晓得是夫妻二人拌嘴。他怕她那失心之症逆行,自然顺口安慰两句。不安慰还好,一安慰却是捅了篓子,竟惹得崔嫣哭了起来。自从在彭城禁了那打击,梁俊钦从来没见她掉一滴眼泪,一见之下,也不晓得是该喜还是忧,吃惊下也忘了逾矩失仪,只将她肩儿一拽:“妹妹别哭了,夫妻吵架是再寻常不过的事,过些时不就好了。”
那雪杏早已是得了甄世万的私下严嘱,每回梁俊钦来探病,定要在一旁牢牢监视,半个眼神都不能落,现下见梁俊钦对自家夫人动起手脚,身子已恨不得倾到了崔嫣脑袋前头,连忙将他手腕一抓,送回原处,道:“梁大夫说得极是,说得极是。”
梁俊钦并不察雪杏异状,只见崔嫣难过,转头便问:“你家督抚大人又是几日不回了罢?”
雪杏点头:”算来已上了四五日了。”梁俊钦再不迟疑,朝崔嫣道:“哥哥陪你去北郊那边走一走,散一散心,你愿意不愿意?”
北郊便是青州主营设扎,屯兵置卫的地方,甄世万平日不在衙署,便是昼夜在那儿逗留。雪杏哪里晓得这大夫这样大胆,拦也拦不住,只得去叫管事来。曹管事本不敢下这决定,见这夫人脸色不佳,泪迹不干,也是说要去,只好派了几名家将,自己跟了一道去,只哪里敢带梁俊钦再
去惹那老爷不快。梁俊钦本就是意欲叫这夫妇二人谋个面,叫崔嫣出去散一通心,也不多纠缠,只看着几人出门,才折返了院子。
冬节已逾,外头犹是寒凉,近了城郊,空气愈发是森冷如寒刃,营地外设了哨塔,岗兵熟悉马车,与曹管事说了两句,便是开闸放行。
车子一路缓慢进入,东西南北皆有重卫握刀把守,旷地操场皆是身着棉甲戎服,练兵养器的兵士,不远较长更是传来操练赫赫之声,大冷天的尚有不少光身裸背却是热汗直淌的雄健男儿,崔嫣哪里见过这种景象,已是看得瞠目,见一名虎背熊腰的大个子甩手恰与同袍搏击,一个狼牙锤甩出去,刮得风声呼啦直响,愈是惊得一跳,又觉新鲜,忍不住不去看。曹管事却是忧心要受甄世万责斥,后悔起来,不知不觉,车子已是停在那主帐门口。
二人下车进帐,甄世万却并不在里头,原是去了后面校场,却是有名吃过婚宴酒水的军司马凑过来张望,看清楚中央那披了斗篷,惟露出半张脸儿的小妇人是督抚家的夫人,十分惊讶,又晓得她病况,连忙亲自带了曹管事去唤人,临走前叫下属好生端来热水陪侍着,道:“这军营之中,全都是粗陋的大老爷儿们,比不得督抚府上,夫人担待着些,莫要介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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