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没见师兄不辞辛苦追来,我很是失落。
回到国师府时已是傍晚,正是倦鸟归巢的时分。
师父让人准备了一桌子菜等着我回来,师兄坐在一旁一言不发,只是时不时抬头看我一眼,拿着筷子的手尚自不停抖动。
因此我不由生出两分感激,毕竟师兄因为我而没心思吃饭。
我整理心绪,正打算乖乖朝师父认错,师兄忽然颤着声音问道:“阿湘,你究竟打算何时动筷子吃饭啊?”
我不解:“师兄你何必急于一时?待我与师父认错再吃也不迟啊。”
师兄热泪盈眶:“别以为师兄不知道你脾气,等你认完错,黄花菜都得凉了——来来来,快先吃饭。”
我心头凉了半截:“那你抖手做什么?”
师兄斜起媚眼,很不屑地瞪我:“饿的。”
当晚我没吃饭,没胃口地夹了两筷子便匆匆回房,抱着软枕在床上发呆。
不过第二日听绮蓝说,师兄那晚提着满满一盒子点心等在我房门口,踌躇半天,还是没将点心送进来。
而我与师兄便从那晚开始了不大不小的僵持。
先是两天后,师父让我去叫师兄,说有些经文放在师兄那儿,让他拿来。结果我一声不吭跑去城外乱晃,没去见师兄,回来时正好看见师兄被师父一通好骂,只因师兄将事情全揽在自己头上,没说我半句不好。
然后是又过了几天,我与师兄一同去城外玩,我半路贪玩跑掉,师兄又被骂得狗血淋头,我待在旁边想给师父解释,师兄却将我拦着不让说。
因此我愈发琢磨不透师兄的心思,遂与他这样不温不火地处着。
就这样过了几天,我应该是平日里睡得多了,便起个大早在国师府里乱转。
不知不觉走到丹房附近,我看见丹房里还亮着微弱的灯火,便知师父又是一夜未眠。近来朝中事情愈发的多,师父连个合眼的空闲都没有。
我在门口伫了一阵,转头要走,忽然听见身后门开:“阿湘,今日怎么起得这么早?”
师父问话总不能不回,我赶紧回身,“师父。”
半俯着身子也看不见师父表情,师父沉默一阵子,才问我道:“你近些日子,究竟与阿遥怎了?那天惠芳郡主带你出去,究竟是什么事?”
我冒了一身白毛汗:“倒也没什么,只是一些……琐事……”
不过我想我与师兄在外胡闹之事,师父应该能猜个大概。毕竟上次师兄将我直接从东风馆提出来时,被师父抓个现行。
但真如师兄所说,若师父知道我与师兄在东风馆那档尴尬事,还不得一口老血喷我满身。
师父忖度半晌,才淡然道:“既然如此,为师这儿还有些从圆净大师那儿借来的经卷,你既然睡不着,就带这些往无业寺走一趟,将经卷还给圆净大师,顺道散散心罢。”
我如获大赦,遂往师父房里取了经卷,马不停蹄地往无业寺赶去。
暮春时候,城外景色比城内好得多。自春明门往外走,一路皆是盎然渐深的绿色,看着分外养眼。
我从府里牵了匹白马出来,一出城门便沿着城外辋川走,放了马缰,悠悠地朝无业寺去。
辋川与无业寺后山一条小溪在山脚下汇合,我躺在马上,见白马在溪边驻足不前,便索性扬了扬马缰,打算从后门进寺。毕竟我在无业寺后山待了这么久,圆净大师的脾气我摸得一清二楚,说不定正在后面禅房里看经文呢。
我慵懒地躺着晒太阳,总归白马认得路,不用我来带。然而走着走着,白马忽然停住步子,低低嘶鸣一声。我自一片白花花的阳光中睁眼,正好看见我住的那间别院,不由一怔。
不过么,既然来了,不妨进去看看。
我下马走到院子前,发觉院门上了锁,便爬上墙头看了看里面。
院子里依旧是老样子,只不过先前掘来引水的溪渠都被僧人填了,大片桃林也没几株还活着的,院子里满是杂草,放眼望去萧瑟一片。那个小小的水塘也没了生气,水面上漂着绿萍,已是一潭死水。
这景色看得我愈发心烦意乱,便想早些离开,不想听见外面一个苍老的声音:“施主,既然来了,何不往老衲禅房一坐,喝两杯清茶?”
我惊慌中一个不稳,便从墙头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
我摔在灰土里半天没起来,圆净大师在一旁呵呵地笑,也没拉我一把。
禅房依旧是旧时模样,墙瓦依然摇摇欲坠,在后山盎然春花的映照下不免有些失色。
圆净大师应是早与师父约了今日来还经卷,只是没想到换成我跑这一趟。不过都是老熟人,也没什么见外,我刚把经卷给他归回原位,圆净便给我沏了一壶清茶,邀我在这坐一坐。
“施主近来如何?”
我端起茶一饮而尽,似是而非地道:“也没怎样,得过且过而已,还得仰靠贵寺那株老杏树呢。”
圆净倒也不恼,笑呵呵地给我添满,“怎么看施主满腹心事?”
我暗自磨牙,心道圆净老头你怎么就喜欢点破他人心事。当年绮蓝看上寺中一个香客,你硬是将人家那些小女儿心事点破,害得绮蓝现在谈及无业寺便骤然变色。
不过圆净这些日子厚道多了,不待我开口,便将自己的话接了下去:“施主若是嫌心烦,大可在这附近走走,寺内外景色怡人,乃是施主养身养心的好地方。”
在这儿待了那么久,我才不要再来了。
心里是这么想的,但总不能明面上说出来。圆净老头子又摆出一副看透我心思的样子,笑呵呵地将茶壶留下,双手合十,唱了句佛号便出去了。
我低头怔怔地看着茶盏,遂将清茶一饮而尽,起身往禅房外走去。
无业寺乃是本朝太祖下旨修建而成,其间阔大雄浑,不言而明。
我在寺内走了许久,不知不觉转悠到了正殿。此时时辰尚早,殿内并无他人,我在殿内站了一阵,无聊间仰头看去。
佛祖容态依旧静穆,也不知究竟看透多少红尘痴怨。于是恍惚间想起许多般事,萧颛待我的温和如水,师兄待我诸多般好,此刻一一浮现,挥而不去。
求而不得,舍而不能,得而不惜。
我在殿中出神了好一阵子,正打算转身离开,忽闻身后不远处有沙弥带着人过来:“施主请往这边。”
虽然不知来者是谁,我却鬼使神差间躲在了佛像背后,等反应过来时不禁有些无奈,光天化日之下我躲什么啊。
“佛祖在上。”
我迈出去半步的脚堪堪刹了回来,差些往后摔个踉跄。
这不是别人,正是萧颛的声音!
我一身冷汗地僵着,穿堂风刮得我浑身冰凉。
来无业寺还个经卷也能碰见萧颛,我与萧颛这是多大的冤孽!
萧颛在那头低声念着经文,我硬逼自己冷静下来去细听,才听出是佛经。萧颛竟将这些佛经背得一字不落。
不过我随即便觉得没什么,萧颛不同于我,他自幼聪慧过人,背些佛经难不倒他。
可他随即说的话让我不由自主地开始冒冷汗。
“三年不见,不知她究竟如何,是否真如云相所言早已死去。不过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心念,还望佛祖得以成全。此为其一。”
“十余载苦苦忍耐,不过盼望一朝沉冤得雪。此为其二。”
“我思她念她至如此地步,只望佛祖能成全我与她,今生今世,唯有我能将她护得周全,唯有我能让这尘世匍匐于她足下,唯有我配得上她。”
分明是最缠绵的小女儿情话,可在我听来,这话却十分的悚然。
我心中那个温柔无比的萧颛,何时变作了这副模样?
“施主,痴缠怨念,皆是心魔。”
圆净的声音冷不丁响起,我惴惴地探头去看,发现圆净站在萧颛身后,正朝我挤眉弄眼。我领会了圆净意思,便想趁着萧颛转头与圆净说话时趁机溜走。
可惜萧颛极为敏感,我一只脚刚刚踏出去,他便迅速转过头,厉声道:“后面是谁?!”
我一身冷汗又加了一层。
“不过一只偷灯油的耗子……”圆净低声念叨。
萧颛被这么一搅合,似乎没了兴致,便对圆净大师道:“今日多有叨扰。”
“阿弥陀佛。”
他脚步声很急,似乎迫不及待地离开这里。我深出一口气,鬼鬼祟祟看过附近,确认萧颛已经走了,便与圆净道别,匆匆往寺外走。
我骑来的白马乃是师父最喜欢的一匹,若教他瞧见就惨了。
琢磨着萧颛应当会从前门走,我一溜烟往后门跑,将系在杏树上的马缰绳解了,匆匆忙忙转身离开。
“那位公子烦请留步!”
萧颛的声音猛地在背后响起,惊得我一个激灵,差些从马上滚下去。
“公子留步!”
萧颛连连叫我,我立时懵了,下意识扬起马鞭,催促白马快些离开。
驰马时擦过棵棵杏树,枯叶灰土摇落下来扑我满身,呛得我鼻尖发痒。萧颛的声音愈发急切,每一声都跟追魂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