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膳间的早膳传到了。婉言服侍我用膳。彩纹桌子的中间,摆着一个大砂锅,印着官窑章。香芹揭开瓷盖,里面的粥盛在几个白瓷小碗里,热气缭绕,喷香扑鼻。
“腊八粥!真快呀,都到了吃腊八粥的日子了。长喜,晴玉,香芹,还有你,婉言,你们都坐下来,一起吃腊八粥,就算是过节了。”
婉言端了一碗放在我面前,我拿起长柄的银勺,刚喝一口,我便愣住了,这味道?长喜刚要往嘴里送,我忙喊住:“长喜,别吃。这味道不对。”
婉言一听,神色紧张,险些慌乱,又镇静住,回头吩咐道,“长喜,快,立刻去请折子,宣太医,记得一定要是傅太医。”香芹慌了神,赶紧端了热茶来,“主子,快,快,快漱漱口。”晴玉在我身后,帮着捶背,“主子,奴婢对不住,主子快把东西吐出来,吐了就好了。”
长喜丢了勺子,愣了一阵儿,才转身往外跑。我咳了几声,唤住他:“长喜,回来。”他回身,看着我,神色犹豫不决,我便又道:“回来。”
晴玉焦急道:“主子,定是有人下毒,还是快请太医来瞧瞧。否则,奴婢害怕......”
我扬起手中的银勺,色泽白透。微微一笑,“到不必担心,没有毒。我一开始说味道不对,心里也是这样怀疑,因为实在太苦涩了,现在想想,我感觉很像滇黄连(1)的味道。”
长喜尝了一口,立刻变了脸色,却只敢吞下去。良久他道:“主子说的没错。昨儿个我去太医院帮事,傅太医叫我捣了很多黄连汁。我偷尝了一点,味道跟这相差无几。听说容妃娘娘要用这个净脚,所以特意加了五味子进去。奴才,奴才好象闻到腊八粥里——有五味子的气味!传膳时,阎公公特意往粥里掺和了一壶水,说这是容妃娘娘的恩赐,叫主子一定吃完了。”
我闻言,心头的屈辱胜过欲作呕的感受。腊八粥,死命忍了难堪,拿起银勺,一口一口,不经咀嚼,囫囵吞下,瞬间,苦涩麻痹了味觉。忍了屈辱,我告诉自己“即使是她的洗脚水又如何?甄懿,为了仇恨,为了这个容妃,你要付出的,要承受的,又何止这些?”
一屋的人,都不吭声,他们刚要端起碗来吃。我放下空碗,勉强一笑,“别吃了。跟着我这个主子,要想荣华富贵,会经过很长很长的日子。往日你们走,我会觉得养了一群白眼狼。如今,我却要劝你们走。看吧,跟着我,只会喝别人的洗脚水,往后还不知有多少屈辱。咱们就是这宫里的过街害鼠,人人可喊打。没有皇上宠爱,也没有靠山可挡风遮雨,这日子要好起来会很长的。我劝你们都走吧。”
长喜红了眼眶,矮身趴跪在地,“奴才哪儿也不去,主子虽然也爱发脾气,可总是过了就算。奴才笨手笨脚,只有主子不曾嫌弃。夜里冷了,还叫奴才不用守夜。主子是新近宫的,奴才进宫也不久,素日谁个不欺压奴才,知道奴才会翻几个跟头,宫里哪个主子不把奴才当猴耍!奴才不愿意走!奴才不怕喝洗脚水!求主子让奴才留下!”
长喜“咚咚咚”嗑头,婉言几个也都跪下去,附和道:“奴才等也不愿意走!奴才愿意伺候主子!奴才愿意追随主子,一生一世,永远对主子忠心不二。”
然后一屋的人起身,端了碗,快快的吃了腊八粥,连个碗底都干干净净。然后都挂了笑脸看我,好似吃了什么美味。一些很久没有的感觉涌上来,我原以为自己丢掉了的东西——眼泪,它在我的眼里凝聚。不是为了博取同情而来,不是假意的清泪。它在我的眼里越积越深,就要喷薄而出时,我转身回了内室,掀下厚重的棉被帘。隔着它,我吩咐道:“把桌子收拾好,婉言,长喜,香芹,晴玉你们就各自下去歇息了吧。今晚不用服侍我了。”
外面齐刷刷的回道:“是,主子赶早歇息了罢。奴才等先告退了。”
那滴泪,终还是留在了眼里。我是深宫的女人,不管受宠与否,眼泪都是不能流的。既然选择入宫,早知有今天,就没有资格落泪。唯一要做的,就是学会在后宫生存。在权诈欺压和三千粉黛姝色间,在那中的细细的小缝里求生。不做芦苇随风摆,亦不情愿成为梨下枯叶,只情愿化做一株野草。总是春风吹又生,蔓延着,由那小缝里慢慢吞噬,生长,茁壮,成为一片,扎根于后宫的每一处。由墙角探出,由宫房的瓦砾钻出,顶破头上的砖块,生长得绿意盎然。
即使如此,心的最深处,悲痛莫名,我只能如是告诉自己,“只有忍,甄懿,缺少的不是权势,而是忍耐。人说王候将相宁有种乎?甄懿,总有一天,你也能睥睨天下。”注释:
(1)中药名。毛茛科多年生草本中华黄连及同属植物马尾黄连等的干燥根茎。栽培或野生。主产川、鄂、滇、湘、黔、陕、浙、皖、赣等地山区。性寒,味苦,功能清热、燥湿、解毒。主治心火炽盛,烦热神昏、心烦不寐、目赤肿痛、湿热呕吐、泻痢、痈疱肿毒。
第十章 蔷薇牡丹幽微香(四)
三日后,容妃使人传诏,说是请我赴长春宫一聚。婉言笑:“主子,这容妃娘娘是给人一巴掌,再赏一颗糖吃呢。主子,她用了‘请’字,你可要过去?”
换身素色的宽袖对襟的拽地长裙,襟口,领口是婉言绣上的“万万寿”(1)的图纹,如云的发鬓斜插那枚沉紫玉钗,脸上经婉言以线轻弹后,似脉脉含春的般,微露粉晕,很久不见自己如此的好面色。我找出那日见那个甄瓶儿穿的冬衣,细花月白底色,反手披上,“今儿,我就披这个过去。”
婉言一看,抿嘴一笑,说道:“看主子今儿兴致不错,只是略装扮,就美的像画了呢。就是这冬衣还没洗呢。奴婢忘了送浣衣局,主子还是换下来吧。”她伸手帮着解开系扣。
我拽紧里袖,道,“换来换去,不也就两件冬衣。今儿个是见容妃,又不是见皇上,如此打扮也是很好。”我这边笑着,一面将里袖顺开时,手心像是被东西扎了下,“咦?像有什么东西。”翻出来一看,赫然几根银针,手心泛了殷红的血珠一枚。那日我藏的银针,如今却反而扎了我一记。
婉言一见,神色微变,我笑罢,“可能是浣衣局的,见我如今落马,也寻思趁着机会,叫我吃个苦头,算是以表对某些人的忠诚,以便早日离开浣衣局——那日日劳作的鬼地方。”
婉言闻言,气愤不平,“他们不乐意洗,奴婢还不愿意送过去呢。往后,主子的衣衫,大件小件,奴婢自个儿洗,不知比他们洗的多清透。”
我当她一时言愤,笑笑便出门了。容妃的长春宫处在太极宫南,离上林苑甚远。好在我这几月清闲,除了见姑姑,私下也到处走走,锻炼了身子骨,冬日里亦少有不适。若是爹娘知晓,自我入了宫,再没了以往到冬日身子便连连不爽的时候,一定会高兴吧。
“纯贵人,你这是去哪?”
略略沙哑的女声,回头,仕女装束的蓁瓶儿,扦花是红瓣花,衣是深白色的菱形纹样,披了雪白的绒毛冬衣,依在棠梨树下,一副弱弱娇懒的样儿。怪异的是身子过于高挑。
此女算是我的心腹大患,心思一转间,我溢了感激的笑,朝她走过去,“蓁姐姐,一别之后,咱们又见着了。姐姐既是在宫里,也不来芙陌殿看看。”
蓁瓶儿一听芙陌殿几字,立时紧张的抓住我的手,“妹妹,你告诉我,蓝容华可还住芙陌殿?我听说,皇上将她禁足,也不知她是不是夜夜以泪洗面?快告诉,她过的,可还好?”
我疑心她为何如此关心蓝容华,立时也想起那日的信笺,不知我为何总将那信笺与蓁瓶儿连在一起。疑惑间,我安慰她道:“蓁姐姐,她过的好,很好。生活很舒适,很宁静,没有人去打扰她,所以常见她脸上挂着恬静的微笑。”
“我不信蓁,我信琅铘,字素闻,莫再叫我蓁姐姐,叫我素闻吧。谢谢你告诉我她过的好。是了,她喜欢宁静的生活,我早该知道,即使没有皇上的宠爱,她也会过的好。我该走了,真的该走了。”
我一时反应不过,“琅铘素闻?”
素闻像是很失落,却挣扎着露了一笑,“你心地真好。宫里没有人愿意告诉我。只有你告诉我,她过的好。我自然要报答你。你放心那件事我不会与谁说。不过你记着,那颗守宫砂最多还能维持到七日后,皇上生辰的那天,你自己把握好机会。这次,你我一别,就永不相见了。”
素闻抽身转过去,背影寂寥,棠梨花上的雪花抖落,白茫的视线里,她缓缓而去。我的心底竟为这个女子些许忧愁。我嗤笑自己善感,抹去那愁,放了担忧,心里暗暗算计,只有七日了,不能再等。要等着皇帝将我想起实在太难。
一面想着,不知不觉间,到了长春宫。朱色宫门外,我递了银子过去,请其中一个年老宫女领我进门,“我是芙陌殿的纯贵人,多谢姑姑。”
她哼了声,掂量掂量银子,却随手丢了,“长春宫规矩,不准随便拿主子的赏赐。奴婢心领了。贵人主子,请随奴婢来,请慢些走,好生走,天儿下了雪,可别摔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