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妃被勒令反省,皇帝已几月不再召幸。时常是陪伴我,偶尔去大明宫和昭阳宫,另有简贵人侍寝数次,宁贵嫔和良妃亦有几次召宠,累累数下去,并不是专宠于我。有时,静妃也会来看看我,我便同她一起去皇后的宫殿坐坐。
宫里,已经壁垒分明的,出现了新的势力割据。以我跟西雪,连着静妃和良妃,是新近内宠颇多的一派,大有后来者居上的势头。皇后坐着半壁山河,容妃仍是不可忽略的角色。还有其他未明的宫妃,暂且算作一派。
此后,我便是日日珍馐玉食的养着。长生殿亦是时常热闹不停。我常是得了空,就往太液池去。润意暖融,湖水已经开始泛绿了。碧玉的嫩荷浮在水面,铺遍了整个太液池,花苞都等着绚烂绽开花瓣的的时刻。
今日,魏扶风下了早朝,与几个边疆回来的将军去禁苑游玩。我见天儿好,用了午膳,我小睡了一会儿,大约近下去时辰,独自溜到太液池。真个是暖风袭人的天,沐着初夏的光,略有躁热的感觉了。我将手探进池里,凉凉的水,带去死热意。我忽觉得,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惬意的时刻了。
突然,不知哪传来一阵叮淙的乐声,清脆悦耳,奏响回音良久,我细一听,是以编钟独奏的《幽兰》(1)。这样清芬幽远的歌曲,会用这样的乐器演奏,我所知道的人里面,就只有他喜爱这般。
我寻到乐声的方向,顺势跟过去,原来是从东暖阁传出来的。不知是哪位后妃娘娘有这此闲情雅致。我微笑着,“吱咯”推开蝉翼边门,编钟旁边修长的身影,那个青衫束发男子,在听到推门的声音后,停下了动作,“谁?”他问,清朗的嗓音,带着不同与初夏时日的冽气。
“奴婢婉言,是负责打扫东暖阁的宫女。”我压着嗓调,学着婉言的稳重的语调。
他侧身放下东西,又道:“是么?下次没有本王的吩咐,不许来打扰。你要打扫,就暂且累后吧。”听他的声音,隐隐含怒。
我细想,若是婉言此时应该会说“奴婢遵旨”。可我这个婉言不想这么回答,于是说,“奴婢帮主子把窗推开吧。这么美的乐声,应该让它飘得更远。主子一边敲,奴婢一边打扫,不是两全其美么?”
说着,我便要迈步进去。他起身,隐到更加晦暗的地方,才道,“不许进来。否则本王将你交给皇上查办。送宗人府。你这玩劣的小宫女,还不快快下去。”
我笑起来,不忘掩去本来的调,“奴婢给王爷请安,王爷千岁。窗外日暖风清,满叶荷箐,王爷,您应该出去瞧瞧,看看这春来人间的喜庆呀。”
“喜庆?”他笑出来,声音苦涩,“你这小宫女,到底心性年幼,能懂什么愁,尝过几许忧,少年不知愁滋味。当年遇见她时,她也是青春少艾。不对,她现在也不大,只是学会了心机,看来也就老成了。”
“王爷是在说谁呢。听起来像是你挂念的人。啊,奴婢多嘴了。”
他不回我话了,只断断续续念道:“薄衾小枕天气。乍觉别离滋味......万种思量,多方开解,只恁寂寞厌厌地。系我一生心(2)......”念至此,他顿住了。
“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王爷不记得后面的词了,奴婢替王爷添上一句。”我听出他的声音了,是那位十四郡王爷,心头没由的一阵厌恶,我添上这句,转身便跑开了。
初夏的天儿,我觉得心头一阵凉意。他是谁,明明救过我的人,我竟连他的样子也不瞧,便这么跑开了。只是听到那样的声音,心底就抗拒,无法冷静的继续说下去。我暗笑自己是怎了,打定好,下次见到了他,定好好感谢。不过,不能提及今日的事。宫廷是忌讳妃嫔与宫外的男子接触的。
等我回了长生殿,魏扶风早已等在那了。他坐在亭里,看见我焦急的问,“你是去哪了?不知道朕会担心吗?你是不是又遇到什么事了,怎么出去这么久,你也不带上宫女?”
我笑着倚入他怀里,颇有撒娇撒痴的意味,“夫君去禁苑了,我以为你不会过来了。所以,在太极宫四处走走。再有下一次,一定带上婉言一块儿去。”
魏扶风捏捏我的脸颊,笑道:“胖了些,看来,我养人的功夫不差,再过段时日,给我争个小公主吧。像侬侬一样水波荡漾的眼睛,我最喜欢了。我要封她做固伦公主,然后把你们两个,都捧在手心里疼。”
他说得真切,我觉得如梦一般,抱紧了他,“夫君,侬侬这段时日,被夫君疼爱着,真觉得像是梦里。真怕,将来有一日,夫君不疼我了。所以,侬侬要夫君一个承诺。”
趁着他还宠爱我的时候,要一个承诺再好不过了。只怕他哪日,又想起了容妃,心里便没有了我的位置。那时,便又要一番恶斗。我总觉得这样的日子,就快到头了。
他笑,清俊的脸颊,露出几丝笑纹,墨黑的眼透着神采,“你说吧,只要不过分,朕都会答应你的。”他在做承诺时,总会说“朕”这个字眼,像是能给他力量似的,说出的话,便格外的有分量。
“皇上,臣妾若是有孕,想母亲来看我一眼,未免她难过,皇上,臣妾可以要回自己的名字吗?”我也不再以夫君叫他。现在,他说朕的时候,他就是皇帝,我是他的妃子,也是下臣。
魏扶风放开我,脸色沉静,“这个吗,朕想起很久没有见到容妃了。朕,今天去看看她,回来了,朕再答复你。”
我的心立时落到谷底,不应该问的话,我还是忍不住问了。这般安静的生活,便以皇帝继续宠爱容妃,宣告结束了。我留在初夏的余辉里,眼看着日头慢慢下了坡。如同,他对我转瞬即逝的宠爱,给予一线希望的光亮,却最终化为了晦暗。
注释:
(1)《碣石调幽兰》:孔子周游列国,没有一国肯重用他。在归途中见到幽谷中盛开的兰花,于是感慨地说:兰花本是香花之王,如今却和杂草丛生在一起,正象贤德的人生不逢时一样,并弹琴作了《幽兰》。《幽兰》是至今仅存的一首用原始文字谱保留下来的琴曲。
(2)《忆帝京》——柳永的诗中的,“万种思量,多方开解,只恁寂寞厌厌地。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
第二十六章 太液池遇十四王爷(二)
皇帝又常住长春宫了。静妃来的时候,带来了这个消息。我换了月白色的苏绸宽袖长裙,绾个芙蓉归云髻,淡胭脂轻点娇腮,硬是妆扮出好气色,独自哀怜的人,从不会是我。
静妃叨絮几句,便离开了。天越发的热了,日头也已渐渐毒辣,婉言撑了把绸伞给我。我仍是一人去了太液池,再看一眼满湖碧荷。
荷叶绿的更盛,那日见的花苞,有的已悄然绽开。我轻摘一朵,闻着淡雅的清香,心底很平静,甚好,再平静些吧,因为炎热的盛夏就要来了。
“你是什么人?”身后传来熟悉的嗓音,是那个十四王爷,我听了他的声音,那奇怪的感觉又出来了。真是不想,这个王爷也爱往太液池来。下意识的,我倾伞遮住脸,径自往前走。
他立在原地,然后追上来,我心底一紧,埋头走得更急。突然,一只大掌伸过来,一把掀开了伞面,另一只手,拽住我的肩,使着力气将我扳过身。
午后的阳光刺眼,猛地照进我的眼,而他的身影背着光线,一时间,我没有看清他的脸,只是眨着微痛的眼。他抚开我面上的发丝后,动作僵硬,退开一步然后立刻背过身。我觉得甚是奇怪,又怎会让他离开。于是倾身上前,做了有违礼数的事,我抓住他的手,旋身到了他的面前。
有一刻,我是忘了呼吸的。绝美的男子,他的容貌不需要多加语言修饰,生来就是绝美非凡。总是忧郁的眸子,令他看来很善良。即使是一袭单薄的青衫,亦无法掩藏他的皇族气势。这样一个不凡的人,我曾经,怎会把他视做落魄子弟?
“十四王爷,多谢你的救命之恩。”我忍不住笑出来,透着苍凉,放开他的手,不知该做何反应。
他回了一句,“纯婉仪不必客气,本王早就向你要了赏赐了。本王有事在身,就不陪娘娘游玩太液池了。”
他竟然变回波澜不惊的模样,我偏不叫他好过,“魏婧公子,你的柳姑娘呢,她一定做了你的王妃吧。请记得代我,向王妃问安。毕竟,我差一点,就跟她做了姐妹。”
魏婧回头道,“无双,她当然是我的王妃。她没有因为你的逼迫,而选择自尽,你一定很失望吧。”
我面无表情,转身道,“为何我要失望,不是你,我怎会进宫,而进了宫,才知天地有多大,绝不是你能给我的。”
魏婧冷笑,眼里漫着讥诮,“这到是,你爱耍心机,皇宫的确很适合你。不过,本王看你也不是那么好过的。容妃这样的角色,没有那么容易扳倒的。你跟她对上,除非皇上他更宠爱你,否则,你绝没有机会胜过她。”
我捡回伞,重新撑开,“此事不劳王爷费心,不论结局如何,我甄懿自行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