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绥远见她们一道走了出来,微笑道:“我刚才还在想,若是只有姐姐一人出来,那可真是大大的不妙。”
夏绥哲也是笑,只是丝毫不避讳静研在跟前:“老七,你连我都算计上了,似乎有些太过了吧。”
“姐姐说得严重,静研还小,您别和她一般见识。至于我,留着给您当奴隶使唤呢。”夏绥远将静研扯过来,护在自己身后,“姐姐请放心,这个秘密我不会说,她也不会说,除了该知道的,没人再能窥探一二。”
“嗬,我怎么放心啊?”夏绥哲笑意更深,苍白的脸上微露一丝狡黠的娇媚,静研从夏绥远的肩膀望过去,也觉得浑身一震。
漂亮,真是漂亮,那种天下无双的美丽,足以让任何一个女人自惭形秽。
“如果她泄露了,用不着陛下出手,我自然会亲手掐断她的脖子,然后自裁给陛下谢罪可好?”他面色温和,吐出的话语却是冷酷异常。
“你们两个要殉情,那就死得离皇宫远一点儿,我眼不见还为净呢。”夏绥哲敛了笑意,从袖中掏出薄薄的一片半透明的东西,动作熟练地在脸上一盖,轻巧的几下,面目全非。
“老七若是无事,还是带着刘侧妃回去歇着吧,她看上去可是吓坏了。”夏绥哲负手而立,已然恢复为那个在朝堂上喝令众臣的帝王。
“是,臣弟遵旨。”夏绥远极给面子地俯身行了礼,这才牵了静研的手,大步离去。
“慢着,刘侧妃请记着,下次若是无事,不要在这宫里乱逛,你是聪明人,但是逃得过一次,可未必还有第二次。”
夏绥远心中咯噔一下,扭头去看静研的脸色,却见她无甚异常,似是惊魂稍定地长出了一口气。
“劳陛下费心,臣妾记得了。”她也俯身行了大礼,抬头仍是温婉地扯了扯夏绥远的衣袖,示意他可以走了。
两人很快便连背影都消失了,夏绥哲一个人立在枫林前,静默地看着,猛然抬手,一掌拍在粗糙的树干上,手心顿时红肿了一片。
你都看到了,你都看到了,她冷笑,望着半边阴霾的天色,泪流满面,夏绥哲,你这个好弟弟,还真是擅长剜人的心。
枫林中沙沙的响动,并不清晰,仿佛就是昨日,年少的自己站在这里,哀哀地哭着,哭着姑姑和哥哥的死亡,哭着随时可能降临的莫名的未来。
直到那个人走过来,站在她背后,温声细语:“姑娘,可是有什么伤心之事?”
她受了惊,转过头去,那个清隽的眉眼中照出日光明朗的光泽,只一眼,却似乎望见了千年。
夏绥远返身关了殿门,屏退了所有人,方才回身至榻前,挨着她坐下。
静研似乎已经累极了,歪在上面,斜靠着暖枕,一言不发。
他伸出一只手摸了摸她惨白的脸:“怪我吗?”
静研忽地撑身坐起,抬手一个巴掌狠狠地抽在他脸上。
夏绥远左脸一麻,还没有来得及反应,却见她又突然投进他怀里,抱紧了他的脖颈,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身体不停地颤抖。
她捶打着他的后背,冰冷的泪水蹭在他颈窝处,无论如何不肯再松手。
夏绥远叹气,将她抱紧,拍着她低声哄慰着:“乖,对不起。”
静研发泄够了,方才从他怀里挣出来,抬手抹掉了眼泪,很严肃地问道:“她是谁?”
“她?陛下呗。”
“她说你叫她姐姐。”静研很认真地看着他,“是不是真的?”
“你就为了问这个?”夏绥远哑然失笑,掐了掐她的脸蛋,“放心,她是我大嫂,原来的太子妃。”
太子妃?静研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她想了很多种可能,却唯独没有想过这一个。
“当年太子遭难,太子妃被陛下钦赐了毒酒,应该……”
“应该死了,对不对?”夏绥远正色望着她,问得一脸认真,“静儿,你小的时候进过宫里,可曾正经地见过太子妃的面?”
静研努力地思索着,半晌摇了摇头。
确实没有,人说太子妃身体不好,羸弱非常,几乎不出来见人,她又怎么能见得到。
只是如果太子妃还活着,并且现在顶替太子成为陛下,那么最开始死掉的那个……
她不敢再去想,这个疯狂一念头不可能是真的,抬头去看夏绥远,他却几乎默许一般地眨了眨眼睛。
“大哥很爱她,胜过爱自己。”他只说了这么一句:“为了她死掉,也是一种解脱吧。”
他闭上眼,当初的腥风血雨似乎还在眼前,努力回想还能记得东宫内弥漫的腥气:女子玉白的脸色沾染了血色,破天荒地染了娇媚,抱紧了怀里不停痉挛的那个人,伸手对他喝道:“老七,快去传太医,快去!”
“别,别。”不断吐着鲜血的那个人却扯过他的手,硬生生地压在另一只手上,含混不清地嘱托着,“护着……护着……她。”
她?是哪一个她,他几乎分不清楚,其实那个人从来不需要任何人的保护。
“你知道太子当初为什么谋反?”
“为什么?”
“因为太子妃姓萧啊,她本名叫做萧馥郁,正是前朝摄政长公主的嫡亲侄女,幼帝的亲妹。前朝灭时她年纪太小,就被当年的工部王尚书养在家中。姑侄两个,生得几乎一模一样。”
她的幸运在于那份容貌,不幸也因为那份容貌。好的东西总是双重的,人人都紧盯着那荣华,却对背后的腐朽无奈视而不见。
“我父皇他很爱慕那位长公主。”夏绥远盯着她乌黑的瞳人,低低地笑着,“所以,那长公主死后,他很伤心,总是一个人坐在这殿里,一待就是大半天。
“过了几年,依例为太子选妃,王家姑娘中选,有人却向父亲密报,说太子要娶的姑娘,和那长公主生得一模一样……”夏绥远突然顿住了,伸手去抚她柔软的黑发,“这个人就是当年的东宫太子少保,刘延庆。”
像是有人在她脑海中割破了一根弦,静研睁大了眼睛,手不由自主地掐进他结实的胳膊里。
“这时候大哥已经有了察觉,他马上就可以娶自己心爱的女人了,自然会小心翼翼。”他继续说着,面上忽然露出了一个讽刺的冷笑,“世上面貌相似的人本就多,父皇本就多少知道那姑娘的身世,稍微慈悲就会对这件事睁只眼闭只眼,然而偏偏他认真了。大哥是臣,是子,又怎么能抗得过天下的九五之尊?”
他到现在还记得,年幼的自己发现这件事时心中羞耻和污秽的感觉。他偷偷地溜进东宫打算找点书看,却在床底下躲避时轻而易举地发现了那个秘密。
压在姐姐身上的那个人,不是大哥。是他曾经仰望过的父亲。
他抱着头,缩在一角,动也不敢动一下,只能听着哭泣、咒骂、喘息,震破了耳膜。
一切平息了,他如同失了魂魄一般偷着爬出来,发现大哥就跪在殿门前冰冷的青砖地上,是个手指在地上生生地抠得血肉模糊。
大哥一眼扫到他藏身的树丛,却没有吭声,紧接着就听到父皇冷感的残忍的声音:“萧家的女人不能留下,她今天能够迷惑你抗旨,明天就能迷惑你祸害这天下。绥哲,朕告诫你,杀了她,你才能成为合格的帝王。”
“杀了她就能成为合格的帝王。”夏绥远笑着,手上微微用劲,板着静研的头,深深地看进她眸子最内里的角落,“就像父皇当年一样,放任自己最心爱的女人一点点在宫里枯萎,眼睁睁地看着她死亡,方才能驾驭天下臣民,变得真正冷面冷血,大公无私。
“我们在他眼里是什么?不过是能替他守着这江山的棋子,大哥终究是大哥,他忍耐不下去,也不想杀了自己爱的人。他选择了最极端的方法去顽抗,哪怕最后害死了许多人。这就是你的父亲在太子谋反时还能幸运地无事的另一个秘密,他是个无耻的告密者,他知道怎么选择对自己而言是最有利的,所以他出卖了当时还有五分胜望的大哥。”
有时候他也会去做一些荒诞的梦,如果不是姐姐,是静研,那么他会这么做?是否也会如大哥一般,玉石俱焚,用自己的死亡,为爱人的存货铺下最后的道路?
“就是因为这个,你们都恨他。”静研嘴里发苦,松开了他的胳膊,“那然后呢,死的是太子,先皇不可能一点儿察觉都没有。”
“对,所以大哥放了一把火,烧掉了整个东宫,包括被人认为是太子妃的他的尸体。他先前已叫易容天下第一的安家,帮姐姐蒙上了那层人皮,代他入了天牢,这是天下最最危险,也是最最安全的地方。
”他知道父皇有父皇的骄傲,只要他一刻不肯认错,那么父皇就断然不会心软来看他,这样,才是最完美的谋划。“夏绥远笑着,他小的时候看不到,总觉得一切都残忍得让人难以接受,独独到了今日才了解,原来藏在这残忍下面的,才是人形最最真实的体现。
只是大哥似乎并没有察觉到,父皇其实还是早已经知道了,那卷遗诏上的荒诞的名字,是父皇唯一能做的补偿。人只有在老去的时候,才会顾忌所谓的舔犊之情,才会怀疑自己当初是否太过决绝,才会尊重儿子临死前的一个信念,只是现在,他尚是不能说与她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