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慎愕然地望着她,末了,大为光火:“你哪里像个妾,倒像一尊庙里的菩萨,半句都说不得,成天要我供着。”
沈澜气了他一顿,心里舒服多了,闻言,便慢悠悠道:“你自找的。”
还真是他自己千辛万苦寻回来的。思及此处,裴慎顿时又被气了个仰倒,只恨得牙根痒痒,心道来日必要叫她百依百顺。
又想着昨夜既已使了怀柔的法子,今日也该给她些甜头尝尝,便笑道:“罢了罢了,待到了南京,我另替你寻个住处,容你住上一二日。”
他向陛下告假说要回南京祭祖,这才能离了京都。如今既已寻到了她,自然要祭祖一趟,以免被人攻讦欺君。
不年不节,无功无事,只需开个祠堂上一柱清香即可。一两日的功夫便能回返。量她也折腾不出什么花样来。
裴慎已退了半步,沈澜也见好就收,能获得一两日离了他自由喘息的机会殊为不易。
“我累了,想睡一会儿。”沈澜睁着眼睛赶客。
裴慎见她人蔫蔫的,心知怕是方才那几句争吵耗她心力,便叹息一声:“你这病原本不该颠簸的,正该好生将养着。”哪里有刚退烧便四处奔波的。
沈澜轻嗤:“你愿意让我留在苏州养病?”
裴慎没话说了,只讪讪道:“你且好生歇息,若有事儿便吩咐丫鬟们。”
沈澜摆摆手,示意他出去,便兀自昏沉睡去。
待到傍晚,她被裴慎喊醒,改用了一碗鲜虾鸡丝面。
淡黄筋道的面条铺陈在清亮如水的鸡汤里,两颗雪白细腻的鱼丸卧在其上,数缕鸡丝,淡红鲜虾,缀上一把子碧绿莼菜,色香味俱全。
沈澜睡了一日,精神稍好,竟用了大半碗。裴慎见她到底不似方才那般恹恹的了,便笑道:“你若吃着喜欢,明日再叫厨房做便是了。”
沈澜随意点点头,搁下越窑青花碗,拈了块桌上的带骨鲍螺,问道:“到哪了?”
“锡山水驿,前面便是无锡。”裴慎笑道:“要过的船多,我们得在这里停泊上半夜。”
沈澜微怔,便晓得裴慎未曾动用身份,这是不欲声张,叫旁人知道他没去南京祭祖,却出现在了苏州无锡一带。
沈澜点点头:“既是如此,我可否出了船舱透透气。”
裴慎见她虽精神好了许多,却略有病容,便蹙眉道:“才九月你这屋子里便点上了炭盆,可见你身子虚,哪里好出去吹冷风呢?”
沈澜便失望不已,只低声道:“我在船舱中闷着无趣,你且与我说说外头风物。”
裴慎愕然,没好气道:“你这是拿我当说书的?“
沈澜浑不怕他,只嗤笑道:“你昨日还说会对我百依百顺,如今又变了脸色。可见你这人不可信。”
见她拿着鸡毛当令箭,裴慎只轻哼一声,状似顽笑道:“上一回我带你去庙会,告诉你金龙四大王庙是运河河神。你倒好,转眼便从那庙里逃跑。这会儿我若再说些无锡风物,谁知你会不会又伺机而动。”
沈澜瞥他一眼:“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裴慎万没料到她竟倒打一耙,难免瞠目结舌,指着她笑骂道:“你只消成日里气我罢!”
沈澜慢悠悠的想,若能将裴慎气死,倒真好了。
被沈澜挤兑了一通,裴慎便专与她聊起无锡风物,绝口不提任何地理舆图。
“若论及物产,无锡的华氏荡口酒、何氏松花酒、锡注均颇为有名。”
沈澜不好酒,听起来也不甚感兴趣,便问道:“可有什么旁的趣闻?”
“说来无锡有一家进桥店,专卖些泉酒、宜心罐、泥人之流,颇为精美。”见沈澜颇为向往的样子,裴慎便笑道:“你若感兴趣,我且派人去买几个泥人来。”
沈澜摇摇头,夤夜驱使旁人奔走十几里就为了买个泥人,她还没那么不知疾苦。
不过驱使起裴慎来她便毫不介意了。沈澜好奇道:“无锡当地可有些奇特的风土人情?”
裴慎瞥她一眼,笑道:“无锡北塘每年二月有香灯会。这香灯会说来也颇为奇异,苏州人为上武当山求拜,便年年聚集无锡,久而久之,竟成了香灯盛会。”
“二月啊。”沈澜难免感叹:“如今已至九月,错过了。”
裴慎一听她想去这灯会,便点点她,警告道:“你可莫要乱跑。两个月前,刚有千余倭寇自海阳登陆,突袭苏州青村所、陆泾灞、娄门等地。你也就是运气好,但凡你稍早一些逃跑,撞上倭寇,即刻身死魂消。”
哪里是运气好,分明是她小心谨慎。
孤身坐小舟时,表现的很穷。拿到路引坐大船,又刻意挑学子多的船。就是因为这帮读书人多有同窗,消息灵通,挑得路线、出行时间必定安全,且读书人一多半都穷,便是真有倭寇盗匪劫掠,也不会放着肥羊客商多的船不挑,专挑读书人抢。
“我运气的确好。”沈澜轻抚胸口,一副后怕样。
裴慎素来知道她胆大包天,见她这般也不甚放心,只再三强调道:“我方才说得不过是一股倭寇,还有川沙洼的倭寇前些日子突袭泗泾、北竿山,与无锡石塘桥倭寇合流。”
“除此之外,另有三万余人的倭寇囤积拓林,还有倭寇进攻台州,劫掠象山、定海。”
语及此处,裴慎面色已难看起来:“江苏,浙江、广州、福建,整个南方沿海俱有倭寇流窜。”
沈澜叹息道:“这些倭寇为何流毒如此之广?竟在南方遍地开花。”
裴慎心道自然是真倭寇、海盗、掺和在其中的佛郎机人、走私的沿海士绅、受贿的朝堂高官,乃至于被财货侵染的士卒军队……相互勾连,方弄出了绵延五年,流毒数省的倭患。
可裴慎哪里会把朝堂大事与她讨论,便笑道:“蕞尔小国,疥癣之疾罢了,逍遥不了几年。”
沈澜一听就知道他在敷衍自己,脸色便也冷下来,再没了谈话的兴致。只怏怏道:“夜深了,我要去睡了。”说罢,走进房内,合衣入睡。
作者有话说:
1. 明代潮州龙眼挺有名的。
2. 无锡的酒、锡注(流行于晚明)、香灯会出自于《明代社会生活史》
3. 无锡卖泥人的进桥店出自于张岱的《陶庵梦忆》
4.本章关于倭寇的参考资料出自于《倭寇战争全史》
附注:倭寇不是突然出现的背景设定,早在第8章 ,石经纶找裴慎汇报的第四件事就提过市舶司、江南倭寇一事。
第57章
在船上漂泊了五六日的功夫, 至吕城水驿。于此地换乘马匹, 改走陆路。
驿站里早有锦衣卫备下清漆四轮马车,虽不算雕花饰锦, 红缨缀玉, 但榉木所制,又刷了桐油,质坚防火。
马车外是防风的松江斜纹布帘, 里头铺着素白厚实洒海剌, 上设一拱肩六屉案形小桌, 抽开来俱是些薄脆粉果、玫瑰馅顶皮酥、金橙卷儿之类的小点,并一屉盖柿、水梨等果子。
“什么时候到龙江驿?”沈澜含着一颗橄榄, 掀帘问道。
裴慎不耐烦坐马车,只带着十几个亲卫骑马护卫在周遭。闻言只笑道:“已过了云阳、炭渚、云亭, 再行十几里便是龙江驿。”语罢, 见她脸色略略发白,想来是路程颠簸, 便怜惜道:“可要歇息一二?”
“马车上哪里能睡得着?”沈澜瞥他一眼,慢悠悠道:“我想学骑马,裴大人既不肯教,如今又来我这里卖乖做甚?”
裴慎一时讪讪,只正色道:“你身子弱,哪里吃的住骑马的苦?”
沈澜只冷冷望他一眼,心知他这是不愿自己学会骑马。
挨了她一通白眼,裴慎理亏,也不好发作, 只好面不改色道:“你若真想学, 我先带你骑一阵, 待日后得闲了再细细教你。”
沈澜才不信他呢,只一味疑心他是不是在想些什么双人同骑的风花雪月事,便只将口中橄榄当成他,恨恨咬下,一口咬破。
咯吱一声,听得裴慎牙根发酸:“这几天你日日嚼橄榄,少吃些,当心酸倒了牙。”
青橄榄的酸涩劲儿一上来,提神醒脑,可算是压下了长途赶路的疲惫。沈澜再不欲理他,只低声道:“还是快快赶路罢。早到早歇息。”
“也罢。你且再忍忍。”裴慎怜惜道。说罢,便吩咐潭英:“快着些,今晚即至龙江驿。”
潭英听了这话,只心里暗自纳闷,这裴大人也是个英雄人物,怎得就看上了这么个悍妇。前两天刚把大人的嘴角给咬了,这几天又动不动撂脸子。此女莫不是松江府出身?正应了李绍文那句“松之悍妇,不能枚举。”
他脑袋里千头万绪,待回过神来,却见裴慎打马疾驰,便也连忙跟上。
及至酉时一刻,终于到了龙江驿。
龙江驿位于南京金川门外十五里,半陆半水,此地舟楫如林,辐辙纵横,素来是货物交汇之所,南北冲要之地。
沈澜下了马车,见眼前一座三间四柱石牌楼,高高矗立,便知道是龙江驿到了。
南京是裴慎老家,龙江驿更是进出南京最大的驿站,裴慎对此无比熟悉,只笑道:“前后各五间正厅、后厅,往左去是神祠。其余的前后鼓楼、廊房、库房,林林总总百余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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