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澜咋舌不已,心道此地果真宛如一个大型客店,往来皆是客商官吏、士子生员。
裴慎方带她入门,便有个年约三十的士子着网巾直缀,匆匆而出,迎面拱手道:“裴大人高官显贵,竟足踏贱地,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裴慎拿着马鞭遥遥一指,笑骂道:“偏你怪话多。”
沈澜一惊,暗道这两人莫不是认识。那驿丞闻言,竟哈哈大笑起来,自嘲道:“我若不是这酸怪性子,也不至于被贬来做驿丞。”
裴慎只笑着取出堪合递给那驿丞,笑道:“仲恒,四载未见,伯父身子如何了?”
李仲恒看也不看,只笑道:“劳你前些日子送来的琼玉膏,我父已是大好了。”
不过这一句,两人之间生疏意味俱散。看得沈澜叹息一声,暗道裴慎此人,论起收拢人心来,当真是一绝。
李仲恒虽看见了沈澜,可裴慎未介绍,他便也不问,只笑道:“你裴守恂要来,我早已备好了上房,你我兄弟且把酒两盏。也不知裴大人如今可还愿赏脸?”
裴慎只笑骂道:“你若再说些酸言怪语,当心我去面见伯父,告你一状。”
李仲恒便大笑起来,亲自在前方引路。
裴慎只将沈澜安置在另一间房中,叮嘱了她一句“勿要乱走动”,便径自出去了。
入夜,沈澜正睡得迷糊,忽听得一阵响动。睁眼,见裴慎满身酒气回返。
沈澜本不耐烦伺候他,可这里也没旁人,加之裴慎一进来便来抱她,沈澜挣扎片刻,挣不脱,只好认命道:“你先松手,我去打盆水来。”
裴慎酒量尚可,神色间虽有几分微熏,神志尚清醒,只将她搂在怀里,笑道:“我没醉,不过是积年不见友人,喝了几杯罢了。”
一提起此事沈澜便恼,只冷声道:“你是不是早想好了,要把我放在龙江驿?”
裴慎瞥她一眼,慢条斯理道:“龙江驿乃南北津要喉舌,距离南京极近。待我祭祖回来,便带着你从此地坐船,一路沿运河北上京都。甚是方便。”
沈澜哪里会信,只暗道还有另一个原因,便是这里的驿丞与裴慎相识,手下驿夫虽不甚得力,却也有数百个,加上十几名亲卫看守,由得她如何折腾,恐怕都逃不出去。
一想到这里,沈澜难免气闷,斥道:“松手!”
裴慎也不是什么好脾性的人物,被她甩了脸子,难免变了脸色:“你莫要不知好歹。若不是跟着我,只这么一路,倭寇海盗、舟猾响马,人人都能把你的皮给剥了。”
语罢,又提醒道:“外头乱的很,路上光是见到的恶少无赖、喇唬剪绺就有好几十个,不过是不敢来招惹我罢了,否则你以为能这般安生?”
沈澜只叹息一声道:“这世道越发难过了。”
如此割裂的世道,上层锦衣玉食,纸醉金迷。底层艰难求生,卖儿鬻女。
裴慎见她一脸哀民生之多艰的样子,又稀奇又好笑:“你成日里操心这些做甚。”语罢,又安慰她:“且安心,我总会护好你的。”
沈澜怏怏地,提不起劲儿来,只摇头道:“我要睡了,你自去服一枚梅苏丸罢。”
裴慎含了丸醒酒药,见她已沐浴更衣,因睡不着,靠在引枕上读书,脸红扑扑,人香煞煞,一时间难免意动。
思及此处,他速速沐浴更衣,只着了件石青亵衣,去靴上床,笑问道:“看什么呢?”
那锦衣卫备下的马车甚是贴心,上头有好些打发时间的话本,沈澜不过是顺手取了一本来看。
见她不理会自己,裴慎便嗤笑道:“话本子有甚好看,不过是些情情爱爱的玩意儿。”
“是啊。”沈澜头也不抬道:“情情爱爱的,有什么好沾惹的,没得心烦!”
裴慎被她一噎,暗道她这孤寡性子可不好,便转了话题笑道:“是什么书?”
沈澜不耐烦道:“《三宝太监西洋记》。”
裴慎只笑道:“这东西有甚好看?多少年前旧事了。”
沈澜轻笑,合上书慢条斯理道:“不看这个,莫不是要看《裴中丞剿平九边志传》?”
裴慎清清嗓子:“不过是书坊主为了挣钱,胡乱刻卖罢了。”
见他眉尾微微上挑,沈澜便知道这人心里颇是高兴。就见不得他高兴,沈澜冷声道:“年纪轻轻,便已有此厚名,裴大人果真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裴慎难免又起狐疑,旁人只见他功势煊赫,鲜少人会想到此处。她瘦马出身,何来这般见识?
裴慎心中起疑,嘴上却糊弄道:“将来不过是仿多年前林隐居士旧事,四处讲学罢了。”
沈澜微怔,方才反应过来,这林隐居士肖似阳明先生,四处平叛,官至总督尚书,因军功封伯,后急流勇退,归而讲学,只可惜最终死在平叛路上。
沈澜笑道:“林隐居士临死前曾说此心光明,亦复何言。想来他不后悔这一生所为。”
说罢,便觑了裴慎一眼:“也不知你我死前,可能问心无愧的说一句此心光明?”
裴慎微怔,心知她这是在暗指自己强要纳她为妾,实在称不上光明磊落。
思及此处,裴慎竟有几分怔忡。半晌,笑道:“我是个俗人,不及林隐居士多矣。”官场之上,若事事追求光明磊落,只怕不出数日便要仓皇败退。
裴慎所求,也不过临死前问自己一句,这一生,可是仰不愧于天地,俯不怍于百姓?
沈澜只意兴阑珊,没了兴致,讽刺道:“你是个俗人,俗人所求的权势果真是个好东西。”能让他强纳自己却反抗不得。
语罢,又叹息道:“只可惜,汲汲营营为权势。到头来,俱是黄土一抔。功名利禄,有什么意思呢?”
裴慎生生被她逗得发笑,只暗道大丈夫生不可一日无权,若无权,则如立于矮屋之下,连头都抬不得。
裴慎笑了一阵,心情大好,只一把抽走她手上的书,低声笑道:“不谈这些了,我明日天一亮便要走,你莫要看书了。”说罢便拂下纱帐铜钩。
沈澜自知若要天长日久的耗下去,是决计躲不过这一遭的,便叹息一声,任由裴慎施绫被,解罗裙,拂玉帐,掩香帏。
果真是百媚生春魂自乱,三峰前采骨都融,当恋不甘纤刻断,鸡声漫唱五更钟。
作者有话说:
1. 本章食物出自于《金.瓶.梅风俗谭》
2.“松之悍妇,不能枚举。”出自《明代社会生活史》(附注:不搞地域歧视,不搞地域歧视!)
此外,明人惧内还挺多的,申时行、王锡爵两个阁老、戚继光大家耳熟能详、还有同为将领的萧如薰,通通惧内——出自《万历野获编》
3. 明代驿丞有很多是原本的高官被皇帝贬去做驿丞,以作折辱。比如说,王阳明被贬去贵州龙场做驿丞,盛应期被贬去云南做驿丞。
而且很多驿丞与许多高官本身就是认识的,比如,嘉靖年间,礼部尚书孙承恩作《送朱仁甫赴蚕城驿驿丞序》,为即将出任蚕城驿驿丞的同乡朱仁甫送行。
此外,驿丞由吏部选任,也是分上缺、中缺、下缺的,有些富裕大驿站的驿丞,每岁得千金,这种好岗位就得有背景的人才能上岗。出自《明中后期驿丞群体的身份与心态》
4. 喇唬可以理解为明代的光棍无赖□□,剪绺就是明代的小偷。出自《明代社会生活史》
5. 《三宝太监西洋记》是一本明代通俗小说。
6. 王阳明死前曾说“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7. “若立身于矮屋中,使人抬头不得”出自王仁裕的《开元天宝遗事》
第58章
第二日, 沈澜醒来时, 已是日上三竿。她发了会儿呆,正欲起身, 忽闻得有人叩门。
“进来便是。”沈澜遥声喊道。
一个年约四十, 着玉色梅条裙,秋香色褶子的婆子端着铜盆进来,只将其搁在清漆柏木面架上。
“夫人, 李驿丞遣我来伺候夫人。”那婆子笑道:“我姓罗, 夫人尽管支使我便是。”
沈澜只撩开素纱帐, 一面趿拉上白绫平底鹦鹉摘桃绣鞋,一面笑道:“多谢罗娘子。”
罗娘子略略抬头, 竟愣了好一会儿。半晌,回过神来, 只咋舌不已, 暗道生得这般好看,莫不是画里的人物?
沈澜净面洗漱后, 那罗娘子又端来早膳,沈澜用了碗牛乳粥,又饮了盏温蜜水,这才好奇道:“罗娘子,我枯坐房中,忒得无趣,这龙江驿附近可有什么好玩的,好看的?”
罗娘子一怔,连忙道:“龙江驿是驿站, 哪里有甚景色。”
沈澜瞥她一眼, 见她低眉顺眼的站在一旁, 只猜测约摸是有人叮嘱过她。否则照着一般人的想法,必趁此机会舌灿莲花地介绍起来,以求个赏赐。
“罢了。”沈澜慢条斯理道:“既然如此,你且下去罢。”
罗娘子点点头,只收拾了碗筷,径自出门去了。
那门一开,沈澜便见门口有两个裴慎的亲卫持刀而立。她心知肚明,明为护卫,实则监视。
门再度合上,罗娘子已经出去了。沈澜无事可做,只坐在玫瑰椅上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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