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慎只拿手中蜀扇点了点她,笑道:“这是运河水神,南起两淮,北至通州,两千余里河道,俱归此龙王所辖。”
多增长一些知识总是好的,沈澜就笑问道:“这庙宇在哪儿?”
“广渠门往北十里。”裴慎笑道:“凡是靠运河吃饭的人,会在埠头脚头的带领下祭祀金龙四大王。要从庙中将塑像请出,沿京都转一圈,再送回庙中。”
沈澜只当裴慎博闻强识,拿他当百科用,一路发问,反正不要钱。
马车极快就到了龙王庙。
下了车,裴慎的亲卫队即刻四散开来,隐在人群中护卫他。沈澜望出去,一时愕然。这龙王庙里善男信女,络绎不绝,香火缭绕,经幡重重。
“怎么这么多女子?”沈澜迟疑道。上一次去灵霞寺,虽有女子,却也没这么多。
“祭祀金龙四大王一年也就一次,女子难得能出门,一来积福,二来看景逍遥,自然乐意来参加庙会,这一日来庙里进香的男女足有万人之多。”
裴慎解释完,警告道:“你跟好我。千万莫走散。年年都有游手好闲的恶少群聚闹事,见妇人生得貌美便上前调笑乃至于将其拖至暗巷奸淫。”
沈澜是绝不会在这种时候起心思的,规矩薄弱混乱地带,虽容易浑水摸鱼,可体力不行的弱势群体通常只能做这条鱼。
她点点头,极识时务地往裴慎身边走了两步。
裴慎见她乖顺,心中愉快,笑道:“可知道那一处是什么地方?”说罢,只拿蜀扇指了指前方围得乌泱泱的地方。
沈澜摇头,裴慎便带着她去了庙前搭建的两大排彩棚里。
沈澜只略看了一眼便知道,这棚子必是寺庙搭来给富贵人家的,台基高,看得远,还能遮风挡雨,不必去底下人挤人。
沈澜登高一望,便见看热闹的百姓均被两侧和尚挡在外头,庙前空旷的只有一口青砖井,上面雕刻着螭龙戏珠,旁有七名围着井口的女子。
沈澜迟疑道,“这是什么风俗?”总不会是人祭吧?
见她脸色发白,裴慎大约猜到她想什么,便半是无奈半是气恼地拿蜀扇敲了敲她光洁的额头:“胡思乱想什么呢!祭祀龙王,每年需择七名容貌秀丽的少女于锁龙井处为龙王爷沐浴更衣。”
不是人祭就好。沈澜松了口气,只意有所指道:“龙王爷也看脸?”
裴慎一愣,嗤笑道:“顺天府府志中曾记载过,最开始是七名寡妇。此后庙会越办越大,大约是众人觉得寡妇不甚端庄,不知何时改成了容貌秀丽的少女。”
沈澜一面听裴慎说话,一面见那七名少女自井中打了水洗涤神像,又用簸箕将井水抛洒出去。边抛边齐齐喊道:“东海龙王生七子,喝了井水即生子。”
沈澜看得发愣纳闷道:“这东海龙王不掌司雨之事,还管生不生孩子?”
裴慎被她逗得发笑,便强忍着笑意说道:“你且往下听。”
那七名女子又喊起来:“东海龙王生七女,刷了簸箕即下雨。”
说罢,一遍一遍得喊。
“东海龙王生七子,喝了井水即生子。东海龙王生七女,刷了簸箕即下雨。”
足足喊了七遍,方才停下来。
这时候,便有几个富贵打扮的仆从自棚子里冲下去,取了净瓶便去舀井水。
裴慎这才指点道:“民间传说都多有讹误,龙王本执掌风雨之事,偏偏众人觉得龙性本淫,又兼多子,保不准也管生子之事,牵强附会罢了。”
说罢,裴慎却忽然脸色一冷。沈澜循着他的目光望去,见井前有一青衣道袍男子,正低头将井水舀入竹篮中。
那竹篮提着水,竟半分未漏。男子稳稳当当的提着竹篮,消失在了众人视线中,只留得周围百姓惊诧之下议论纷纷。
见裴慎脸色发沉,沈澜好奇道:“竹篮能提水?世间竟有此等好手艺的篾匠。”
裴慎回过神来,缓了神色笑道:“自然有的。一小段竹子破出百余篾片,覆于纸上,薄可见字。再抬一压一,足足做上八层,便能用竹篮提水而水不漏。”
沈澜咋舌,心道这古代的技术工匠果真厉害。
“为何旁人皆用净瓶来盛,他偏要用竹篮?”沈澜好奇道。
裴慎笑道:“提篮观音乃观世音三十三法相之一,观音送子可听过?”
沈澜愕然,心道也不知是哪个大户人家,为了生子如此迷信?
“既然如此,为何不用玉净瓶?”观世音最常用的法宝的难道不是玉净瓶吗?
裴慎摇头,嗤笑道:“玉石虽有灵,却不过死物,竹篮便不同,木主生发之意。”
况且那舀水的人多半是个太监,非男非女,正好合了《金刚经》中“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菩萨绝不会执着于自己是男相还是女相,正好挑个太监。
裴慎思及此处,只叹息一声。陛下为了求子,越发病急乱求医了。什么乌七八糟的法子都试,恐非寿数长久之相,
沈澜不知裴慎在想什么,她头一次出来看稀奇,兴致勃勃地往外张望,见那威严硕大的龙王神像被沐浴后,便被八人合力,直将它抬上大轿。
一队送神的队伍即刻出发。周围百姓便纷纷跟上。
十里长街之上,伞扇参差,幡幢络绎。前有青壮男子面涂青黑,戴上獠牙面具,手持刀斧杵棒开路,中间是八人抬的龙王神像,两侧有人踩着高跷,还有扮成魑魅魍魉各类鬼怪的戏子妓子随行其中,再后头便是各式各样的台阁,小的只叫两人抬,大的足有八人抬。
沈澜看得殊为惊奇,裴慎便带着她下了棚子,只一路追着绵绵不绝的台阁看。
那些台阁装潢精美,雕花饰锦,布景格外别致,有湖光山色、长亭古道、蟠桃园、金山西湖等等,俱是七八岁的小童在上头唱戏。
“快看那猴王!”沈澜惊呼,见那两小童握着两杆白蜡枪,你来我往,正厮杀的难解难分。惹得街道四周行人你拥我挤,齐齐追看,阔气些的还纷纷冲着台阁上扔铜板。
沈澜刚见了真假猴王的戏码,又见白娘娘使了法术要淹了那金山寺。转过眼,见那张生和崔莺莺你侬我侬。
“好!”沈澜惊呼一声,只撒出手中十个铜板,尽数给了那吞刀吐火的。
偏偏她手劲不大,哪里砸的准,竟扔给了舞迓鼓的。
见她心生黯然,裴慎便随意取了些铜板,在震耳欲聋的锣鼓丝竹声中问她:“要赏给谁?”
沈澜毫不犹豫道:“给那个,走刀山的那个!”
裴慎二话不说,只将手中百余文尽数洒出。叮铃当啷铜钱落地声,清脆动听。那走刀山的见得了赏钱,越发来劲儿,激起周围百姓一阵叫号。
“好!那个踢铅毽的,你来个佛顶珠呀!”
“呸呸呸!来他个翻花篮!绕花线!爷爷赏你!”
那踢毽子的被周围人一激,只见其同伴双手合拢成中空的圆以作花篮,其余两人便在其左右两侧,轮流对踢,次次都叫那毽子踢过那圈,激得周围百姓一阵叫好,一时间赏钱如雨。
其后跳百索的被那赏钱一激,更是跳出来了个八仙过海。
沈澜甚至见到了倒喇的人头顶双碗,碗中烛火正燃,他左抱琵琶,右持琥珀,口衔湘竹,既要奏乐,身子还要来回滚动,好似疾风骤雨,偏偏那曲子丝毫未乱,烛火半分未灭。
“赏!赏!”
“好个倒喇小子!爷赏你!”
“接好喽!”
围观群众纷纷砸钱,沈澜激动的满面通红,偏偏手中的钱都赏完了,只无可奈何的干巴巴叫好,看得裴慎大笑不已,扬手洒出了数百文。
还有那高百尺的危杆,有人在其中呲溜一下上竿,在空中腾挪翻转,颠倒回旋,好似肋生双翼,振翅欲飞,激得围观群众一时屏住呼吸,一时惊声尖叫,赏钱如雨,纷纷而下。
再往前去,送神队伍,绵绵不绝,直叫十里长街尽数淤堵,人头攒动,灯火如昼。
耍枪耍刀,吞刀吐火,唱笑乐院,跳鲍老郭郎,舞迓鼓……沈澜一路走,一路瞧,见满街满道,两侧商铺,楼上楼下都是人,到处都是锣鼓,到处都是欢呼。
天与地都沉浸在欢声笑语里。
“好玩吗?”裴慎立于檐下,于锣鼓喧阗声中,笑问她。
沈澜双眼湛湛,两颊染晕,她难得见到这般景象,更是三年未曾肆无忌惮的游玩了。
听裴慎问她,沈澜难掩满腔激动兴奋之情,点头连声道:“好玩。”
裴慎自上一次在绛云楼内见过她那般眉眼鲜活的样子,这是还是第二次见沈澜如此。从来清清浅浅,似玉兰暗香,如今面染胭脂,如桃花欲燃。
偏她今日穿的是大红织金妆花罗裙,一时间,竟觉得她这般好颜色,当真妒杀石榴裙。
见檐下人来人往,还总有人偷偷瞄她,裴慎又心生不愉,便将她揽在怀中,见她还目不转睛地望着送神队伍,便笑道:“你若喜欢,来日我带你去看山西的明应王庙会。只是今日天色已晚,该回家了。”
沈澜微怔,垂下眼睑,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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