统一的鹦哥绿衫子, 丁香色罗裙,外罩鸭蛋青比甲,都是二等丫鬟。
一个将手中铜盆放在楠木黑漆描金灵芝盆架上,拧湿了棉帕便要来给沈澜净面。一个过来给她更衣,另一个开了镜台奁箱等她梳妆,最后一个只等沈澜起身,铺理被褥。
“且慢。”沈澜问道,“你们是新来的?”四个人,个个都是新面孔。
那领头的丫鬟鹅蛋脸, 见沈澜面色和善, 并无不愉之色, 便屈膝点头:“回夫人的话,奴婢名宝珠。是新来的丫鬟。”
夫人?沈澜秀眉微蹙,只嘱咐道:“日后不必唤我夫人,唤我名讳。”沈澜微顿,“沁芳便是。”
几个丫鬟哪里敢,只低下头去瑟瑟不语。
沈澜见状,也不愿为难她们,便揭过此事,只问道:“我昨日中午走时,存厚堂并无你们,为何一日之间新进了这么多丫鬟?”算上方才进来送药的,已有五个生面孔了。
宝珠为难,昨日爷发作一通,将一大批丫鬟婆子尽数发卖,唬得府中留下的众人个个噤若寒蝉。若将实情告知,便是妄议主子,她哪里敢呢?
“夫人……”宝珠嗫嚅着。
沈澜见她吞吞吐吐,只略一思忖便问道:“你们能进存厚堂必是顶替了原来的丫鬟婆子,那些人可是被逐回家去?或是干脆被发卖了。”
宝珠松了口气,点头。
沈澜蹙眉,追问道:“念春呢?还有翠微与槐夏、素秋如何了?”
宝珠细声细气道:“翠微姐姐回了大夫人处,素秋姐姐自赎出府,其余二位姐姐均在房中养伤。”
闻言,沈澜长舒一口气,没被发卖就好。只是下一刻,她便低落起来。
是她对不住念春。
沈澜拿起对襟葱白绫衫,荔枝红妆花罗裙,那小丫鬟想上来帮她更衣,沈澜摆摆手,径自穿好,洗漱过后带上药便往念春房里去了。
几个丫鬟面面相觑,又慌慌张张欲跟上。
谁知沈澜走到门口,忽然驻足,回头问道:“被发卖的不止存厚堂的人吧?可有其余主子房中的丫鬟婆子,乃至于几个爷们的小厮管事?”
宝珠一愣,又摇头又点头:“我只认得三小姐房中的碧玉,她爹是库房管事,被发卖了。旁人如何我便不知道了。”
闻言,沈澜只觉森森寒意涌上心头。
宝珠见她不动,正欲相询,却见沈澜驻足良久,一声冷笑便径自出去了。
待沈澜出了正房,见裴慎不在,猜测他这会儿不是早起习武,就是去外书房处理公务,便沿着抄手游廊疾行数步,推开念春房门。
门扉一开,天光泄入。念春闻声抬头,见沈澜清丽的眉眼含着几分艳色,身姿窈窕向她行来,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
“我带了药来。”沈澜坐在她床头,伸手,递过去一个翠青釉三系盖罐,里头是裴慎上一次赏赐她的伤药。
念春伸手接过,搁在枕旁,没好气道:“你放心,你上回送我的药还有的是呢!”
沈澜心里歉疚,替她掖了掖被角,郑重道:“是我连累了你,对不起。”
念春一惊,扭捏道:“你这话说的好没意思。上回我与翠微吵嘴,连累你挨打。如今你不过求我做了身直缀罢了,是我自己吃不住痛,这才承认。况且我认了之后爷也不曾罚我。”
沈澜摇摇头,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念春这顿打,一半受她所累,一半受其身份所累。
念春是家生子。
“你伤势如何?可有寻府中医妇看过?”沈澜关心道。
念春哼哼两声道:“做丫鬟的,哪里能劳动医妇来看?我可不是你,攀上高枝了。”
话一出口,沈澜微怔,只笑了笑,清得如同雨后山岚,泛着春山草木的苦涩。
念春暗骂自己这张嘴,张口欲言又止,半晌才扭捏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沈澜点头:“我晓得的。”你们只是觉得跟了裴慎极好。
念春便叹了口气,觑她一眼道:“像素秋那样出去做个正头娘子好,像你这般将来生下一儿半女,终身有托也极好。只有我……”
一声长叹,念春怅惘道:“也不知将来如何。”
沈澜安慰了她几句,念春又打起精神,偷摸瞄她。见她这般,沈澜便笑道:“想说什么尽管说罢。”
念春望着她,见她娟好静秀,婷婷袅袅的样子,全然看不出她竟胆敢背着裴慎逃亡。思及至此,念春吞吞吐吐,犹豫再三,到底没有说出口。
她不说,沈澜也不问。
沈澜不愿打扰她养伤,又说了几句便走了。探望完念春,又去探望槐夏,再将裴慎的药分赠给院中其余受伤的婢女。
待她回了正堂,裴慎习武归来,已沐浴更衣,正披着一身沉绿云锦道袍,端坐楠木圈椅上看书。
见她进来,正欲开口,谁知沈澜先发制人,甫一进门便慢悠悠道:“裴大人好雅兴,读书如此专注,任他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
裴慎搁下书,只蹙眉道:“你方才的气还没消?”那抹胸也不是他拿的呀。
沈澜温声细语:“哪里能消呢?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见她面容端丽,似风清月白,只双目熠熠如秋水寒星,分明已是嗔怒。裴慎便轻笑,狎昵道:“谁又招你惹你了?可要我帮你出气?”
沈澜随意挑了个圈椅坐下,靠上潞绸引枕,淡淡道:“裴大人若要帮我出气,倒也简单,只消杖责自己便是。”
一提杖责二字,裴慎便已明白沁芳来意,难免心中讪讪。
见他矮了声势,沈澜暗自冷笑,嘴上还要奚落他:“裴大人素来不做多余事,一箭双雕算什么,一石三鸟才算厉害。”
裴慎心虚气短,反倒轻咳一声:“浑说什么!”
沈澜佯装惊讶道:“我说错了?大人博学多识,我若说错了,尽管指出便是。”
见她三番四次不肯罢休,裴慎哪里肯伏低做小,心中怒气上涌,不过是养气功夫好,这才温声道:“沁芳,你这脾性实在乖张。”
沈澜心知裴慎必定是生气了,可沈澜又哪里不气呢。她连面上的温驯都不愿意装了,只冷声道:“大人要让我无人可求助的时候,难道不知道我脾性乖张吗?”
裴慎一窒,解释道:“你若不跑,焉能落得如此下场?”
沈澜嗤笑:“这话便没意思了。你杖责仆婢是为了什么,你我心知肚明。”
一来追查沈澜行踪,二来杀鸡儆猴,自此以后,再无人敢帮沈澜逃跑。
光是思及这两条,便已让沈澜胸中郁气丛生。若是再加上第三条,更是让她心生惊惧。
这第三条便是他要借机整饬家风。
国公府本是开国勋贵,绵延百年,仆婢们俱是家生子,勾连横生,借着国公府的名头做了不少恶事,裴慎正好借机拷问处置。
她不禁又想起当日初见念春,对方劈头盖脸骂了她一顿,加之清冬头一次见面便敢自荐枕席,翠微在马车上怒斥沈澜,只说国公府势大,只管去做,谁敢多言。
窥一管而知全豹,可见这府中仆婢骄横。况且连被关在院中的丫鬟婆子尚且如此,只怕国公府在外行走的庄头管事们更是嚣张。
裴慎恐怕想整治许久了。乃至于就连翠微和念春吵嘴的那一日,他杖责两人,便已是征兆。
沈澜甚至还想到她逃跑那一日,守在外书房的是林秉忠,想来陈松墨必是外出去查府中仆婢做下的恶事。
“不错。”裴慎点头道,“我积年累月不在府中,这院子里的丫鬟婆子松散地紧,偏又都是家生子,个个都是什么管事庄头的女儿婆娘,盘根错节,枝桠勾连。昨日棍棒加身,难免招出了些糟污事。”
假借国公府名义放印子钱,采买管事贪墨,庄头强娶佃户之女,投献的篾片清客弄出人命……林林总总,不下十几桩。
闻言,沈澜只低声叹息。想来是陈松墨刚找全证据,便突发沈澜逃跑一事,反正也要拷问仆婢,他便干脆一起做了,挖根掘底,挖出一堆蠹虫来,再一同料理了去。
思及此处,沈澜焉能不惧。此人心眼之多,应变之快,令人咋舌,偏他又宦海沉浮,老于世故。若再加上位高权重,高官显贵。
当真难缠啊。
如今这府中上上下下风气一清,裴慎回京的三个目的已达到了两个。
一曰升官,二曰成婚,三曰整饬家风。此间事了,想来他也快要赴任山西了。
“敢问大人,何时赴任?”沈澜冷声问道。
裴慎瞥她一眼,见她横眉怒目,分明还在气自己断了她求助旁人的路,只想着安抚一二,便轻笑道:“如今已是五月底,六月初六是洗晒节,初七到初九是龙王庙庙会,有赛神社戏,可想去看?”
沈澜心道这分明是打一棒子给一甜枣。只是棒子打也打了,回不到过去多思无益,还不如先吃了这颗甜枣。
“自然最好。”沈澜即刻敛去怒容,笑道。
第35章
六月六, 洗晒节。这一日, 澄空极净,云团如絮, 沈澜带着几个丫鬟健妇绕过裴慎外书房, 沿东侧夹道行数十步,穿过一道垂花门便步入绛云楼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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