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裴慎颇为惊异地看她一眼:“我原想着赏赐些财物下去,你这法子倒是贴心,也能惠及最底下的小吏。”若赏赐财货,恐怕到不了小吏手中。
沈澜见他赞同,松了口气道:“爷高义。”
一碗梅汤以安抚人心,这办法既得了裴慎的赞赏,又能惠及周围丫鬟婆子、侍卫小厮,结些善缘,何乐而不为呢?
沈澜目的已达到,便垂首侍立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紧闭檀口,八风不动当个摆件。
裴慎见她这般,只歪在榻上拿扇子指了指她,调笑道:“你既蕙质兰心,如今又这般谨慎做甚。还怕触怒了我不成?”
这话说的亲昵,沈澜心知他孝期未过,决不至于在此时惹出些风流债来,便也不怕他谈笑,只睁眼说瞎话道:“爷脾气好,待人温和,我不是怕爷,只是没学过做奴婢的规矩,就只好立在一旁等爷吩咐。”
裴慎把玩着折扇,心道没学过也无妨,左右三年一过,她也不必去学什么做奴婢的规矩了。
两人正闲聊,门外忽有人禀报,只说许档头派了两个番子来送礼。
裴慎蹙眉,许益不去盐商家中敛财,找他做甚:“叫他们进来。”两个小太监还不至于要他去迎。
沈澜犹豫片刻,看了看房中,有一道紫檀嵌云石小座屏风。
“且去屏风后面躲一躲。”裴慎道。陛下正派赵十一采选良家子以充盈宫廷。沁芳容貌太盛,未免惹事,避开为妙。
闻言,沈澜松了口气,匆匆躲进了屏风后。
就在此时,两个小太监进了门,只恭敬作揖道:“见过裴大人。”
裴慎剑眉微蹙:“许公公派你二人来可是有什么事?”说着,他看了眼跟在两人身后的那名女子。只一眼,便移开视线。盯着女眷看,实非君子所为。
两个番子,个高的满面堆笑,指着自己身侧女子:“此女乃盐商刘葛府上的瘦马,名唤琼华。”
琼华为何在此处?屏风后的沈澜愕然,只思忖片刻便想明白了。多半是她逃走后,刘葛挑中了琼华要来献给巡盐御史裴慎。
那高个番子继续道:“据她所述,刘葛买她是为了献给裴大人。许公公听闻此事后,便叫我二人将此女送来。”
裴慎心知这是许公公投桃报李,谢他让其查抄盐商。可他如今恰逢孝期,光明正大的接受一个太监送来的瘦马,官声,仕途还要不要了?
裴慎摆摆手:“许公公实在客气了,只是我如今正守恩师孝,焉敢近女色?”
那两个番子闻言,一时间竟有些为难。许公公只让他们把人送来,却没说裴大人不肯收该怎么办?
一旁的琼华已是面如土色,惊惶无措。她先是在刘葛府上过了几天仆婢成群的好日子,只等有朝一日飞黄腾达。谁知没过几日,竟等来了如狼似虎的锦衣卫和东厂番子。
今日若不能留在此处,回去便要面对锦衣卫和太监。想到这里,琼华一时间泣涕涟涟,跪倒在地,连声高呼:“请大人垂怜!请大人垂怜!”
屏风后的沈澜心中酸涩。这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她有心想帮一把,奈何自己在裴慎面前又有什么脸面呢?
惹急了裴慎,只消喊来牙婆将她卖了去,虽不至于沦落到烟花柳巷,但以她的容貌,必定又被卖去做妾,届时还能运气这么好,正碰上一个守孝的主家吗?
沈澜咬咬牙,且再看看,再等等。
琼华哀泣声越甚,偏偏太师椅上的裴慎八风不动,心冷如铁。这世道的可怜人多了去了,死在大旱大疫中的人成千上万,被土豪劣绅欺凌求告无门,被鞑靼、倭寇屠戮全家却报仇无望……人世间谁不可怜呢?
裴慎端起茶盏,示意送客。
两个番子见了,便一左一右,将琼华扯起来,拖着她出门去。
“大人!求大人救救我!救救我!”琼华涕泪涟涟。
屏风后的沈澜自己都还是奴婢,前路茫茫,按理实在不该出头,可她心中不忍,便轻叩屏风。
琼华正大声哭喊,这击叩声半点都不起眼,两个番子浑然不觉,可裴慎是习武之人,即刻冲屏风后望去。
沈澜以手指作笔,在空中写字。裴慎细细一看,是奴籍二字。
那又如何?裴慎呷了口茶水,不言不语。
沈澜急了起来,匆匆指了指屏风外的檀木案几,那上面还放着小茶盘和甜白碗。
刚刚献了以梅汤安抚人心的主意,这才过去一刻钟,便要来兑现功劳。裴慎心中不满,照旧不动。
沈澜无奈,只面带哀求,拱手作揖。她素来沉稳,鲜少喜怒形于色,更别提秀眉微蹙,欲说还休的哀求。
裴慎瞥她一眼,放下茶盏,淡淡道:“二位且住,此女看着也是个可怜人。若审查过后不涉及刘葛案,便放了她的奴籍,且让她归家去罢。”
琼华闻言,霎时瘫软在地,又忽而放声大哭。
两个番子面面相觑,只好谄笑着说几句“大人仁厚”、“恤民”之类的话,拽起琼华告辞离去。
屏风后的沈澜松了口气,心里又晦涩难明。她不可能要求裴慎收琼华做丫鬟或是妾室。一则裴慎决不会答应,二则这很可能惹怒裴慎,把沈澜自己搭进去。
可只要裴慎肯为琼华说句话,锦衣卫和东厂便会放过她。只是若琼华还是奴籍,命运依然不由她作主。沈澜便请裴慎帮忙销去她的奴籍。
成了良家子后,若琼华再聪慧些,联合刘妈妈院子里那些剩下的姑娘们,众人抱团,便没有地痞流氓敢来欺凌。届时精进绣艺,像那个绣娘一样,将来开一家绣庄,也能好好过日子了。
“出来吧。”见人走了,裴慎吩咐道。
沈澜没动,裴慎抬眼望去,只见沈澜怔怔地立在原地,不知在想什么。
裴慎见状,玩笑道:“方才胆子不还挺大,这会儿愣着做甚?莫不是怕我怪罪你?”
沈澜回过神来,笑道:“爷,没什么,只是我刚才走了神。”她脸上是笑着的,只是连笑容都泛着几分苦涩。
她心心念念的销去奴籍,琼华得到了。琼华要的荣华富贵,就放在沈澜面前。
人世间的事,总是这样。想要的,求不到。不想要的,偏要涌上来。
第11章
一整日,沈澜都神思恍惚,怅然若失。见她这般,裴慎蹙眉道:“是叫你夹一筷槐叶淘,不是蜜渍梅花。”
沈澜惊觉,连忙收回手中三镶银箸:“对不住,爷,奴婢走神了。”
裴慎冷下脸:“下午让你磨墨,你拿笔洗当砚台使。叫你泡盏清茶来,你弄了杯桂花木樨茶。如今连布菜都布不好了!说罢,什么事弄得你一整日梦魂颠倒、神思不属?”
沈澜稍显沉默,见她这般,裴慎冷下脸来:“莫不是见那琼华脱了奴籍,心生艳羡?”
沈澜正犹豫,可否要借此机会说明白,也好求个良籍。琼华脱籍如此容易,不过是裴慎一句话罢了,沈澜若不试一试,心中实在不甘。
她正要开口,一抬眼,惊觉不对,裴慎脸色冷若冰霜,如山巅霜雪,泛着股砭骨的冷劲儿。
裴慎城府极深,素日里喜怒不形于色,微笑不一定是喜,冷脸也不一定是怒,可那都是面对官场同僚。对她一个丫鬟,有什么装模作样的必要呢?
心知裴慎已是恼怒,沈澜急急止住话头,缓了口气,只垂首道:“爷误会了。奴婢之所以总走神,只是想着要不要出府一趟?”
闻言,裴慎竟缓了神色,面带微笑:“出府做甚?”
见他这般,沈澜心中越发警醒,小心斟酌:“爷说笑了。奴婢不过是见了当年旧人,一时间心生感慨罢了。若不是爷将奴婢留在身边,只怕奴婢逃出刘宅后便要无家可归,任地痞流氓欺凌。”
闻言,裴慎便看她两眼,明知她是个狡狯性子,这番话里几分真几分假尚未可知。可她话说得甜,素日里办事妥帖无半分愤慨之意,便当她这番话是真的罢。
裴慎淡淡道:“知道便好。”
沈澜度过一关,只觉后背薄汗涔涔。她心知脱籍一事不能再提,否则便是自寻死路了。
想了想,沈澜小心道:“爷,奴婢大胆问一句,不知刘妈妈是否已入狱?”
裴慎见她面色微微苍白,想来是刚才吓着她了。便点点头,只夹了几瓣蜜渍梅花,权做安抚:“尝尝。”
“谢爷赏赐。”沈澜见桌上只裴慎一双银箸,总不能用公筷吃,便只好拂起袖子,以手指捻住了那两片薄薄的梅花瓣。
剥若春葱的指尖,沾了些琥珀色的糖汁,捻弄着淡粉色的梅花瓣,送入了娇嫩润泽的朱唇中,香舌一卷,三两下便消失在雪白的贝齿中。
裴慎呼吸一窒,血气涌上来,周身俱是热意,四角冰盆全然无用。他兀自镇定了半晌,到底拂袖起身:“沐浴!”说着,大步进了净室。
沈澜茫然无措,只觉此人果真反复无常。方才还好好的,况且她话还没说完呢,沐什么浴!
沈澜忍着气,只垂首,照常替裴慎沐浴更衣。沐浴后的裴慎约摸是心情好多了,歪在榻上,捏着卷尚未看完的《青琐高议》,只闲坐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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