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培福里1931 (言桄著)


  “植民,我四处打听,终于托老板找到个去处,吴淞那厢有处当铺缺伙计,你看……”
  顾植民左思右想,进退两难。吴淞偏远,尽是港口渔村,去那边只能谋口吃喝,必不能学课解惑。正在犹豫之际,许广胜又添上一句。
  “眼看就要寒冬腊月,不先找个吃饱穿暖的去处,你还想睡冰石板,喝西北风?”
  顿了顿,又说:“你要死在街上,将来等寻着翠翠,我又如何向她交待?!”
  这句话瓦解了顾植民的宏图,他从未料到许广胜竟一直认定姐姐未死。饿到极致的人,连惆怅都没有气力,只得乖乖听话去了吴淞。当铺老板瘦削身材,眼神挑剔,上下瞥着顾植民,好像在给不值钱的瓷器估价。
  “你们大老远跑到吴淞,也不容易。”
  于是商议工钱,老板伸出三根鹰爪似的指头,顾植民以为是三块银元,没想到是每月三个双毫,比烟纸店学徒的工钱还缩水四成。他想谈到六个双毫,却得到冷冰冰六个字。
  “若嫌弃,便请回。”
  顾植民方晓得老板那句“大老远”的话不是慰问,乃是讨价还价的资本。事到如今,只得权且答应。老板便打发他到住处安顿。说是住处,实乃柴草房隔出来的无窗小间,十六块砖垫起来一块门板,人躺在上头说不清是在停尸还是困觉,加上一盏油灯,豆大火苗,似在照明,更像招魂。
  顾植民却已心满意足,他在木板上铺好稻草,吹灭油灯,一闭眼便进入梦乡。朦朦胧胧里,但看一缕黑红影子如魔如魅,朝他飘舞而来!
  他激灵坐起身,仍不知是梦是醒,只听外头敲锣打鼓,大呼小叫,比迎春祭祖还要热闹,再四下一看,却见方才吹熄的油灯,竟又自己燃亮起来,还化作百十个化身,像鬼眼一样闪瞬着盯紧他!


第六章 初遇
  谁也讲不清民国七年吴淞镇这场大火的由来。有先生说,那天五行恰属霹雳火上,反正霹雳没听到,但火却无声无息燃起来。它乘着江风助势,很快席卷了吴淞镇的商街。
  第二日清早,顾植民恍恍然站在一片烧糊的废墟上,听着身边痛哭哀嚎,又想起惺忪时见到的千百鬼眼,那正是外面大火闪透墙板缝隙的余光。他迷迷糊糊,被鬼眼吓到惊魂,光着脚丫蹿出来,才发现周围已沦入阿鼻炼狱。
  顾植民的行囊丢在了火里,要去谋生的当铺更惨,不唯铺面烧个干净,老板一家也死的死,伤的伤,多年心机盘算攒下来的产业,竟然连人带物,一炬还给了上天。顾植民不禁庆幸辨香的能耐救他一命——若不是梦里那缕黑红色的烟雾,疲劳至极的他又何尝能惊醒?
  听说吴淞大火,许广胜又匆匆赶回来,他找人算了下,顾植民乃红鸾星太旺,烟纸店里被流氓抽红了脸,小茶馆里被桃花劫走了工,如今刚来当铺,又遇着大火,烧个透透红红。
  “凡是与红啊粉啊沾边的东西,都不要再碰!”许广胜警告道,语气俨然是姐夫。
  “那做雪花膏……?”
  “植民,你就死了那条心吧。翠翠还没找到,做出雪花膏给谁用?”
  这句话像柄利刃扎进顾植民胸口,又像团棉花,堵满他喉咙,让他无法作答。许广胜乘势追击:“在黄渡时候,你苦苦钻研劳什子药膏,抹翠翠手上,想的是为她好,但那膏子难闻,有时抹上更痒,或是蛰得生疼。别人怕她手又黑又臭,都躲到老远。你可知吴大户为什么后来遣她来送饭?就是因为她手上沾着你的臭油膏,她分饭给长工,那些人闻到气味都吃不好,能给吴家省不少米!”
  许广胜一番控诉,将顾植民的五脏六腑都震得稀碎,他脑袋里像炸了蜂窝——姐姐从未抱怨过,每次他精心调制的药膏,翠翠都会敷在手上,还说这样舒服许多——原来竟是一直骗他,生怕拂了他的意,伤了他的心……
  兰心大戏院外,悲伤缠绵的乐声依稀可闻。小皮匠已经钉完鞋掌,已经无事再留住客人,但顾植民显然没有要走的意思。天知道一个环球百货公司的襄理,如何会流浪街头,与他一个皮匠交心攀谈。此时又一位穿白皮鞋的先生踱过,看小皮匠闲着,便问:“哎,擦鞋的,侬这生意还做不做来?”
  顾植民方从哀忧的回忆里抽回身来,还未开口,就见小皮匠急挥着手:“去去去,没见这里还有客人,我还有十双鞋没擦呢!”
  “呸!一个臭擦鞋的还挑三拣四!”白皮鞋啐了一口,转身便走。小皮匠也不含糊,远远在身后附送他一个白眼。
  顾植民又要从口袋里掏钱,却被小皮匠拦住,他正手忙脚乱,收拾着鞋摊。
  “顾先生,我收工了,侬便是再让我擦鞋,我也不肯啦。”
  “收工这么早?戏院散场后,还有不少客人啊。”顾植民语气里有些怅然。
  小皮匠抖抖口袋,里头大洋铜子哗啦作响。“今晚早赚足了钱。不如先把摊子收起来,莫让路过的人打扰先生讲故事——只要侬愿意讲,阿拉①倒贴钱也愿意听。”
  顾植民直笑:“我的故事,也能卖钱?”
  “嘿!说书唱戏里的假故事都能卖钱,难道先生的真故事就不能赚钱吗?”
  小皮匠耿直的语气驱散了顾植民的怅惘。他低头去看,方才脏污的皮鞋已焕然一新,跺跺脚只听鞋掌清脆,砸在马路上犹如空谷回音,不禁想起刚遭遇的九死一生的厄运。这些年他左手翻云,右手覆雨,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出入灯红酒绿之所,商议黄金白银之事,早忘记了彼日彼时的一片初心。今晚再度流寓街头,惶惶如丧家之犬,若未遇到小皮匠,真不知漫漫长夜如何捱过!
  想到这里,他站起身,拍拍小皮匠肩膀,道:“你既然收了工,那我便也不再是客人。不如我俩找个茶馆,叫些茶点,边啜边聊,如何?”
  “妙极!顾先生,茶钱包在我身上!”小皮匠扛着鞋箱,欢呼雀跃。
  “万万不可。”
  “侬莫争辩,侬赶快讲吴淞大火之后的事!边走边讲!”
  “让我仔细想想,那可是最黯淡的一段辰光。火灾烧掉的,不止是我的行囊,更有我的信心……”
  自从得知姐姐用“香膏”后的实情后,顾植民就像被抽了筋,灭了魂,成了行尸走肉。如果像许广胜所说,他当年调制的药膏一无是处,那么他将来做雪花膏的梦也毫无价值。他由着许广胜安排,先去密勒路,在他帮工的殷盛元米号安身。不久,殷老板要在麦家圈外国坟对面设个分号,顾植民便被调去做学徒,每月两块银元。
  大概白米克红鸾,这次总算没出祸端。顾植民也死心塌地,每日老实接货、送米,他天赋的嗅觉通感也派上了用场,无论是籼米还是粳米,是天津小站稻还是江西奉新米,只需远远闭目一闻,便能辨得清楚,供米的商人根本不敢掺称作假。殷老板见他有这种本事,加上干活也不惜力,慢慢将他提做分号掌柜,月薪也涨到十块大洋。
  光阴荏苒,这些年顾植民守在米号,看着外面风云变幻,大总统换了四任,民国十三年秋,江浙军阀再度混战,飞机大炮军舰轮番上阵,黄渡家乡被炸个稀烂。顾植民和许广胜只得回家,帮忙修葺房屋,收拾残局。兄弟两人深夜来到柳堤上,望着悠悠江水,千愁万绪,化成无声。
  转眼又到夏日,这日顾植民去梅家弄送米,正好行经大马路,但见人山人海,许多青年拉着条幅,义愤填膺,高声呼喝,才晓得是学生们抗议日本纱厂事件。等送米回来,路过先施百货,不由驻足窥望,玻璃隔开两个世界,那边是轩昂的销售员,这边是邋遢的送米工。顾植民长喟一声,恰好被从先施出来穿绉纱衬衫的客人听到,他瞥着顾植民褴褛的衣衫,免费赠他一双白眼。
  顾植民反倒不卑不亢,大方一笑,就在此时此际,但就在此时,一股迷人的馨香突然从烦躁的空气中悠悠飘来。这香气浓淡相宜,甜而不腻,似花香,但比花香高雅,似木香,但比木香馥郁。他不禁闭上眼睛,深深将它吸入鼻腔,想凭借通感觇见它谜一般的颜色。
  然而这一次,他没有看到任何色彩。


第七章 血气
  顾植民带小皮匠穿过马路,在华懋公寓下面找个咖啡厅坐定。小皮匠头一遭进这种洋堂口,犹自手足无措。这里“跑堂”的“伙计”不穿短衫,只穿洋服,每人踩一双三接头皮鞋,鞋面与油头一样锃亮。
  “顾先生,侬讲一讲,洋跑堂为啥也穿洋装?不像咱中国人,先生穿长衫,杂工穿短衣,高低贵贱,一目了然。”
  “洋人把这个叫做‘平等’。All n are&ed equal,人人生而平等,生下来都是一样的,没有什么分别。”
  “嘿,骗鬼的!怎么没区别?我生下来七斤一两,我弟弟四斤三,过称都不平衡,怎么就平等了?他们真想搞平等,就莫来中国划租界,当主子。依我看,洋人有两套功夫——一套装点门面的表面功夫,一套杀人放火的背后功夫……”
  小皮匠犹自滔滔不绝,被用银盘端来茶壶和点心的华人服务生正好听到,他目光如刃,狠狠剜小皮匠一眼,若不是看顾植民穿着考究,是上等人,估计“杀人放火”马上便能兑现在小皮匠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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