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培福里1931 (言桄著)


  小皮匠叹口气:“失之东隅,得之桑榆。看来一段故事,讲给不同人听,效果却有天壤之别。”
  “正是。一段好经,由不同人讲也有可能念歪。我那个百鸟飞翔的梦境,看似美好,却也是百转千回。”
  “先生莫说笑,梦都是虚幻泡影,怎能还有百转千回?”
  顾植民呵呵一笑:“只要有心,梦便不是泡影。而且后来幸有高人点拨,我才明白那个梦却有一段科学的解答。”
  这句话听得小皮匠心头发痒,本想拉个稀有客人,赚几个铜钿,听一段故事,松一松疲累,可不知不觉间主客易位,他已被眼前这位客人迷住,不听完故事,端的是心神难宁。此时一双鞋已经擦得铮明瓦亮,他眼珠一转,连忙举起鞋底望望。
  “啊呀,这鞋掌磨得厉害,我帮先生换一副上好的鞋掌。”
  顾植民笑笑,任由小皮匠脱下鞋子。
  “你是想听解梦,还是想听茶馆里的故事?”
  “……这,”小皮匠眼珠又转了几转,“还是从头听下来安心——茶馆里都是贵客,我猜顾先生必定是在那里遇到了贵人。”
  “呵呵,恰恰相反,去茶馆帮工,正是接连不断厄运的开始。”
  顾植民当年做工的茶馆在四马路尽头,赛马场对面。比起老城厢,这里更多洋房。比起烟纸店,茶馆也是另一个天地。每到夜间,闲来无事的太太小姐们便纷纷赶来,嗑瓜子听说书,只是台上不讲三国,讲的是新派《玉梨魂》。
  讲书的台柱子是位白面先生,艺名章玉骦,口齿伶俐,声情并茂,比如说到梨娘因相思害病,遗书何梦霞做媒,真个是未发声先动情,纠结悱恻,噫噫嘤嘤,闻者莫不哽咽叹息。其中落泪最多者,往往是孙太太。
  孙太太二十二岁,是大丰商行孙老板新娶的妻子。也是顾植民最早熟络的人。刚做跑堂时,他脸上还带着淤青,活像乌眼鸡,太太小姐躲着他,孙太太却不嫌弃,还提醒他要好好浣衣洗澡,不然汗味重,会招客人心烦。
  “等老板发了工钱,你就买盅雪花膏,抹一点便喷香喷香,客人们欢喜你,才有赏钱。”
  一听雪花膏,顾植民来了精神。孙太太用的香粉便有种清幽的香气,像初夏的菡萏,绯绯粉粉,顾植民将嗅到的色彩与她一讲。孙太太十分开心,打开坤包,拿出个小铁樽,说这便是她用的雪花膏。
  顾植民只嗅到丝丝缕缕的香气,与荷花的淡彩迥异,倒像是雪里腊梅的清冷黄色。他又把这个一讲,孙太太更加讶异。
  “还以为你胡乱攀谈,没想到真的蛮灵!你手上拿的是夏士莲雪花膏,但你闻到的荷花绯粉香,却是我喷的林文烟香水!”
  孙太太一句话触动顾植民心衷。太太们之间,秘密很多,但私房话亦不少,经孙太太几番宣扬,顾植民闻香辨香的异能一传十,十传百,许多原非茶馆的客人也跑来试验。
  顾植民不光辨香,嘴巴也学得清甜起来。在太太们眼里,他操洋泾浜口若悬河的样子简直又灵又憨。一来二去,他与讲书的章先生成了“茶馆双宝”。转眼过了一个月,终于有位太太看顾植民灵光,嗑着瓜子许诺,要将他介绍给一位做化妆品生意的老板。
  “你这鼻子,能辨真货假货,真真灵光。”
  顾植民一听,连忙道谢。太太也很爽快。
  “明日晚上,我便将那位老板带来,侬有什么话,当面与他讲!”
  顾植民激动得一夜未睡,第二天,他早早起来床,去裁缝铺加急做了套新衣衫,待到午后,便按捺不住,动身往茶馆去,谁知刚到茶馆门口,便见一个长衫男人快步走来,看看招牌,拽住他问。
  “这悦心茶馆,可否有个章玉骦?”
  “啊,章先生正是这里讲书的头牌。”
  长衫男人只是冷笑,回头一声吆喝,只见四围八巷刹那间冲出一伙扛枪弄棒,杀气腾腾的黑衣打手来!


第五章 大火
  小皮匠听得只是心惊:“莫非这茶馆也开罪了流氓无赖,惹出了官司?”
  顾植民摇头苦笑:“惹出来的不是官司,而是一段韵事。”
  这段韵事,还要从温慈的孙太太讲起。她听书听得痴云腻雨,竟迷上了讲书的人,一来二去便与章玉骦暗通款曲,每夜但听他讲完书,便折去幽会。谁料孙先生走南闯北,也不是善人,早就察觉端倪。前夜带了人马,想将一对鸳鸯抓在被里。谁道孙太太死命护住门,章玉骦跳窗逃走,不知去向。孙家余怒未消,于是纠集打手,又来茶馆算账,将好端端的所在捣得如同破窑。
  工部局巡捕迟迟方到,他们收钱办事,才不管市民纷争。台柱子受伤,茶馆只得关门,伙计们也作鸟兽散。顾植民本就是学徒,又方用工钱缝了新衫,只道是两手空空,再度失业,到上海将近两月,非但没挣到一两个铜板,连随身行囊都愈来愈小。
  他典当了新衫,收拾包袱,徘徊到大马路,遥见先施百货依然熙熙攘攘,对面大楼也在装潢,虽未开张,但已挂出“永安百货公司”的招牌,于是踌躇良久,鼓起勇气,径直推开先施公司亮堂的玻璃格栅门……
  听到这里,小皮匠总算松口气:“顾先生,侬这番经历,却不似《三国》,更像《水浒》——虽丢了茶馆的营生,流落街头,最终被逼上梁山,梗着脖子推开环球百货公司的大门,也算新开辟一番天地吧?”
  顾植民道:“你先听我慢慢讲。”
  那个初秋下午,顾植民愣头青一样闯进百货公司。太太小姐们正挑拣货品,销售员穿着白色洋服正在照应,突然瞥见他一身短衫行头站在门口,仿佛一滴水掉进冒烟的油锅里,突兀得欲让全场炸裂开来。幸好有个白洋装①守在门口,见他发呆,径直迎面而来,麻利地给要爆开的油锅扣上盖子。
  “密斯脱,想买什么?”白洋装像老鹰抓小鸡似的张开翅膀,语气里带着揶揄与质问。
  顾植民硬着头皮,清清嗓子问:“仁兄,我能吃苦,肯受累,做事勤勉,也不惮与人交往,只想请教仁兄,若能像你一样先施柜台卖化妆品,需要何等条件?”
  白洋装睥睨他三眼,又连笑三声:“条件?英文法文你会讲的?开米丝吹②你可懂得?化妆品门类你可知晓?太太小姐们盘问,你能对答如流?吃苦受累是这世间最廉价的事,卖化妆品,要的是克拉斯③!你连司丹康④都用不起,还想到先施站柜台,白日做梦!”
  这番话将顾植民堵得无言以对,柜员们一阵哄笑,笑声如同枪林弹雨,直打得他落荒而逃。他仓皇离开大马路,沿二马路逃到外滩,但见滔滔江水,舳舻相衔,一片繁华,可惜与他无关。此时深秋阴昼,萧风四起,真是枵腹与汽轮齐鸣,理想共乌云同色……
  顾植民讲得小皮匠一声叹息:“原以为先生推开先施百货大门,就能说动老板,由此入职,谁料却被毫不留情赶了出去,居然流落黄浦江边,无依无靠。真是运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顾植民反倒笑笑:“运势这东西,总比窦娥还冤。成事者飘飘然,欣欣然,都自我夸耀奇才天纵;一旦败落,便都推到运势身上,其实成也由人,败也由人,又与运气何干?至于那白洋装讲的,听起来有道理,但其实尽是歪道理。”
  “这话又怎么讲?”
  顾植民抬起手,指指绵延闪亮的路灯,又指指余音袅袅的大戏院,道:“亚洲最繁华的城市莫过于上海,上海最繁华的地方莫过于外滩。但就是那外滩,以前也只不过是纤夫踩出的一条羊肠小道。正是这些劳工的辛劳和汗水,加上洋轮船载来的时间与机运,才让小小渔村天翻地覆,变成亚洲第一都市。所以,吃苦受累,从不是世上最廉价的事,而是人间最宝贵的品质。诚然,我那时没有司丹康梳头,更没有克拉斯做派,我看似一无所有,可还两样东西——气力、青春,就像黄浦江一样奔涌不绝的气力和青春。”
  小皮匠沉吟半晌,竖起大拇指。
  “顾先生,侬方才的言语,简直都要将我眼泪讲出来了。侬既然明白了这些道理,肯定从那之后奋发图强,白日做工,夜晚苦读,学洋文,学那什么开米丝吹了吧?”
  “呵呵,我也情愿当时如此呀。”
  “这话……又是何意?难道还有波折?”
  “岂止波折,差点还赔上性命。”
  “啊?如何有这种灾祸?”
  “你可否记得,我有个同乡兄弟,名叫许广胜?”
  “记得记得!莫非他来害你?”
  “恰恰相反,他是来帮我……”
  民国七年秋天,顾植民飘零街头,他在黄浦江边徜徉许久,终于下定决心,想寻个半工半读的去处,可就在这当口,许广胜听到茶馆秘事,千折百转,在大礼拜堂的角落里寻到流浪的兄弟。听顾植民讲完自己的筹画,他沉默许久,问兄弟可知道此中难处。
  “我想过了,无非苦一些,累一些。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许广胜起身告辞。顾植民捱了几日,没寻到能收留的去处,口袋里铜板早花个净光,西风渐凉,他夜宿街头,忍饥挨饿,眼看就要撑不下去时,许广胜又寻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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