唤人伺候陛下回寝殿小歇后,万良回到偏殿, 恭敬地说道:“裴顺仪、吕芳仪,后宫的小事陛下无心操劳, 不如二位回去自请定夺?奴婢在此就大胆兜个底,二位放心去办吧。”
来了后一直相对无言的两个人闻言,下意识地朝对方看了一眼。
“有劳良公公了。”吕芳仪笑着说道。
裴顺仪也礼貌地朝陛下身边的大内侍点点头。
两人只能带着宫人就此告退。
……
夜色沉沉。
前后脚进了甘露门,吕芳仪率先开口道:“裴玲珑, 你昨夜不是说没必要大动干戈请陛下么, 今日怎地同我一道早起过来了?”
裴顺仪未施粉黛的面上带着倦意, 淡淡说道:“只因若是你亲自前往两仪殿, 我不去未免就说不过去了。”
吕芳仪轻嗤一声:“你以为我会信你这话?”
裴顺仪不再多言, 只顾朝前走着。
吕芳仪皱起了眉,刚想再呛对方几句, 好逼迫她再说出些话来, 但没过几步, 迎面而来了一波人影。
双方人等在佛光寺前撞了个正着。
寅正时刻, 东边的天际才蒙蒙亮了一道线,佛光寺层层檐角下的灯烛照着路上朦朦胧胧的人影。
伴随着数人的脚步声,人群中的琴砚掩帕打了个哈欠,带着未睡饱的困意:“娘娘今日起得也过早了。”
一旁的棋砚毫不见外地说道:“娘娘诚心过来上香,你若还困,早该换书砚画砚过来。”
两个大宫女只顾闲聊着,倒是中间的任云霏最先望见了前方的来人,于是便叫前头掌灯的宫人先停下来。
裴顺仪和吕芳仪已经带着贴身宫女走近,双方见了礼后,任云霏淡笑着说道:“今日我家殿下生辰,我便早些过来进神龙寺上香。”
吕芳仪闻言道没多大的反应。
毕竟如今的“东宫”形同虚设,早已不是青盛朝时期的名正言顺待传位的储君身份,只不过是陛下顾念血脉兄弟情谊,照拂个名头罢了。眼见得旁人都不怎愿与如今的“东宫”打交道。
只见任云霏继而笑着朝裴顺仪叙旧:“裴妹妹,你我也是多年未见上几面了。”接着她面露疑惑,“瞧你二人的来处,大清早的这是……”
吕芳仪快口直言道:“昨夜后宫出了点事,也不劳太子妃关切了,本芳仪先走了?”
任云霏笑着点头:“芳仪慢走。”
接着还没说上几句话的的裴顺仪也说先要回去歇下了。
等两拨人走远后。
任云霏身旁的琴砚冷笑一声:“世态炎凉。呸!”
棋砚也冷言道:“谁凉还不一定呢。”
“好了”,任云霏看着两个突然来劲的大宫女,笑着催促道,“先进寺里找住持。”
皇家内苑的佛光寺彩塑壁画漆新逼真,正殿内坐落着汉白玉石雕的释迦牟尼佛像,趺坐在须弥座上的释迦牟尼佛双眼微闭,面带禅意。
任云霏跪拜上香后,同身旁的琴砚棋吩咐道:“你们先出去,我去北面走走。”
半圆的朝日爬出了天际,东边散来崭新一日的晨光。
正殿北门正对着殿内的一尊弥勒佛,任云霏看了一眼,动身欲往殿外走去。
她一只脚刚踏过门槛,门外侧突然闪过一道光影,她的手腕已被人紧紧攥住——
那攥她的力气之大,片霎间就将她带到几步远的矮树旁。
任云霏还没来得及出口,转头见着来人,先是一愣。
“你……”
晨光穿过殿檐,落在任云霏发间的钗珠闪着柔光,犹如她莹润的面庞。
“王爷?”
半年前代帝即位当月,就将膝下一众成年儿子封了王,虽并未定下储君,但众所周知其中最为出众的楚霰不出意外会在将来继承皇位。
只不过之后的宫变,使代帝在史书上的记载都成了名不正言不顺的谋朝篡位,而楚霰也自然而然失去了差一点儿就触手可得的身份,只能眼睁睁接受自己的堂兄弟们才是永远嫡系正统的名义。
虽然他等兄弟几人在那之后皆未受到代帝的牵连、如今的新皇楚蔽竟然还容得下他们继续顶着王爷的名头。
一身锦衣的楚霰在外披着玄色斗篷,他未摘帽,帽兜下的面色影影绰绰,唯有开口后的言语才映出他冷峻的声调:“云霏。”
任云霏秀眉微蹙,垂眸道:“你不该如此唤我。”
楚霰一言不发地盯着她,手上使了力。
任云霏挣扎着想要将自己生疼的手腕脱离出来,无果后硬声:“楚霰!”
她缓了口气,进而说道:“王爷叫我太子妃、叫我堂嫂、亦或是叫我妻姐都可,本宫的闺名还请王爷慎言。”
楚霰闻言,额角跳了一下,终究是松了手。
他缄默地盯着这张熟悉的面容。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亦如年少时的柔情动人,岁月似乎没有在她的身上留下一丝痕迹。徒留他内心的千疮百孔。
楚霰侧眸望向一旁的矮树,碧绿的新芽在枝尖生长.
他沉着声,幽幽地质问道:“事到如今,你怎知楚蔽来日会传位给东宫?”
他对当今陛下的称谓,使任云霏再次皱起了眉。
并且,他竟将话说的如此直白。
任云霏镇定自若道:“我不知你在说什么。如今外朝内廷一片安宁。哪怕王爷若是有事,也不该同我这个太子妃商议。”
“安宁?”楚霰突然冷声问道,“可当初我找你商议时你有来见我吗?”
任云霏颤了颤眼睫。青盛帝指婚的事已过了多年,他竟然一直耿耿于怀至今,旁人必是都未曾料想到。
这么多年过去了,两人只不过能在佳节宫宴时遥相碰上一面。今岁新皇元年,陛下对各路兄弟显而易见的放养随意,使得楚霰竟都敢在内苑皇寺里私下里趁机见她了。
正殿北门内的弥勒佛背着光,荫凉的佛台上,丰腴的弥勒佛笑容满面地看着林间的男女旧人。
沉默了片刻,任云霏轻声道:“陛下来日传位给宗室里的哪一个,都不是你我眼下能轻易闲谈的。”
楚霰忽然冷笑了一声,语气中带着毫不忌讳的讽刺:“楚蔽生不出亲生的子嗣,便就能等着你这个东宫的堂嫂生侄子吗?”
当年东宫大婚,没隔一个月时皇后病薨,太子楚承宇纯孝,为了给自己的母后守孝三年,三年内东宫太子妃无所出。
三年后时逢青盛帝膝下众皇子斗得你死我活,以致于才刚有了两个月身孕的太子妃无端受害丢了孩子。倒是之后东宫有旁的良娣诞下了庶出子嗣。
再往后便是青盛帝同自己的太子离心,太子被废,禁足东宫。
腕上的疼意还没消下去,任云霏忍着心头的颤意,面上云淡风轻地说道:“太子殿下的后院之事,不劳王爷你关心了;陛下后宫之事,也不是你我能够插手的。”
“那你近来同后宫妃嫔走近又是为何?”楚霰盯着她的眼睛。
任云霏知楚霰所言指的是相思殿的甄才人,因为她至今还未向咸池殿涉足。纵使楚霰亦或是他人都有自己的眼线,至少在此刻谁也不得知晓一切。
她敛眉:“妇人之间交个手帕交,我还得同妹夫你交代清楚?”
言罢,她自顾摇摇头,不欢而散的沉默转身离去。
*
咸毓一如既往地睡到日上三竿,迎着正午的太阳,吃着午膳,听着团儿复述昨天夜里哪里出了什么事。
昨天春日宴后,后宫几人皆是回到了自己的殿里。
相思殿的武宝林原先同甄才人有些小小的龃龉,回去后武宝林起先也没有去探望因病未赴宴的甄才人。
只不过见同住的高婕妤去了,武宝林觉得自己因此不能失了礼数,倒也收拾了些礼品去甄才人的殿里。
没成想在那个时辰就出了事。
日落之后,各殿都掌了灯,武宝林进了甄才人的殿里后,没见及时来迎她的宫人,反倒是里间传来了主仆的谈笑声。
接着,听闻了外面武宝林的声响后的甄才人便叫自己的贴身宫女出面,挡住了武宝林还想再进一步的脚步。
武宝林反而一时愈发好奇,肆意探头张望,只瞧见了甄才人似是在藏什么宝贝疙瘩的身影。
武宝林一向爱直言直语,见此便问道:“甄姐姐在藏什么宝贝?非要不教我瞧见。”
她说这话的意思就是她偏要看一眼了。
于是甄才人的贴身宫女奋力阻拦武宝林,可武宝林却是个在女子中颇有巧劲之人,三五下后就一把推开了那宫人。
而后者却一时没站稳,由着武宝林的力道,直冲冲朝一旁的灯烛冲去,正面扑倒了烛火。
霎时间,殿内传来了刺耳的尖叫声。
甄才人的贴身宫女因为扑倒了烛火而被烛火点燃了衣领,那布料一沾上火星子就蔓延了起来,不仅往下边的衣裙摆烧去,甚至还灼伤了脖颈和脸颊等皮肤。
等上前一步的武宝林才回头,那已经燃起来的火势惊得武宝林只顾着惊愕不已。
幸亏里间的甄才人提着茶壶过来,以及外头因为惊叫声而闻讯而来的几个宫人,大家四下取水扑火,才救起了惊慌失措的甄才人的贴身宫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