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谢昀穿着玄色窄袖蟒袍,腰间系着金丝蛛纹带,袖口处镶绣着金线祥云,青丝以镶碧鎏金冠束着,显得身材伟岸又霸气。
谢衍并未注意到他们这群人,看着梅花在发呆,嘴里细细碎碎地念着:“玉骨冰肌谁可匹,傲雪欺霜夺第一。”
身为白丁的谢昀自然是不懂此诗为何意,瞧见荀馥雅欲转身离开,以为兄长在形容荀馥雅,便赶紧呼唤道:“嫂子,兄长在说你呢,你走什么走!”
荀馥雅耳根子泛起了微红:“他说的是梅花。”
堂堂谢家的当家人,居然闹这种笑话,难怪前世的时候,上京城每一个人都在背地里瞧不起他。
谢衍转动着漂亮的眼眸,眸光在荀馥雅与谢昀之间流连,暗存心思地说道:“听闻辛姑娘教恒娘的儿子读书习字颇有成果,不如也教教谢子非吧!”
“兄长!”
谢昀拧着眉毛,很是不悦,大有揍人的冲动。
谢衍正眼也不瞧他一下,斩钉截铁地表示:“谢昀,字子非。从今日起,必须跟辛姑娘学习两个时辰,否则别认我这兄长。”
谢昀心神一震,瞬间宛如被压制的孤狼,欲反抗却不得不付下低头:“好吧。”
谢衍宠溺地轻拍一下他,在小厮的簇拥下,慢悠悠地离开。
经过荀馥雅身旁时,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并未留下只字片语。
荀馥雅不知晓谢衍在打什么主意,初次见面时的场景,回忆起来,她至今心有余悸。
没犯病的谢衍虽然冷淡了些,但比较好说话,犯病的谢衍偏执冷酷,粗暴残忍,与上一世的阎王将军谢昀是何等的相似。
她畏惧着,每次面对谢衍皆心惊胆战,害怕他会突然犯病。
谢昀一向一言九鼎,每日都会来她的院子与孩童小川一块上课。起初,他会规矩地坐在书桌上跟着念书习字,可时间久了,那不学无术的浪荡性子又犯了,每天到处闲逛赏花弄草不着家,即便回到课堂,坐姿亦如大爷般侧躺着,有时候还逼迫小川给他读点鬼神异志,而他时不时说些坊间的俗谈笑语逗弄众人。
荀馥雅心里琢磨着如何修理这个混账东西,这头谢昀饶有兴致地带着毫无基础的小川出外舞剑,结果一个不留神把谢夫人精心栽培的梅花砍下了一小半。
谢夫人差人来问,这厮还说是昨夜大雨,把花枝给压断了。
荀馥雅见过不要脸皮的,没见过这般的,如此吊儿郎当的性子,能潇潇洒洒地活到这般大,她猜想,定是靠他那张讨人喜欢的脸了。
有时候,她真怀疑,前世的那些遭遇,都只是一场噩梦。醒来之后,所有人皆健在,其乐融融,谢昀亦不会成为那位生杀豪夺的阎王将军。
她不想跟谢昀有过多的纠缠,打算去找谢衍谈谈。
她披上羊绒大衣,在丫鬟吟冬的陪同下,提着食盒,脚步在门口微顿。
屋内的小厮窥见其身影,大声招呼道:“辛姑娘请进来吧,大公子说外头寒冷,着凉了可不好。”
除了在谢老夫人和谢夫人面前装装样,其他时候他们都不是以夫妻之名称呼对方,伺候谢衍的小厮经过谢衍的授意,亦称呼她为“辛姑娘”。
对此,荀馥雅毫无在意。谢衍坚持这般,必定是认为辛月不配,不配便不配吧,她还不稀罕呢。
迈步进去,她方察觉里面的药香比以往浓郁,谢衍躺在床上,厚重的棉被盖着他越发伶仃单薄的身子。
临近年关,他的身子越发虚弱,隔三差五便病倒。柳大夫下药亦越来越重,他的胃口越来越淡,人亦清减了许多,脸型都凹下去了。
瞧见这样一个行将就木的病人,荀馥雅对他的惧怕似乎消散了许多。
她想起来,谢衍活不过二十。
第16章
“你是为二弟而来的吧,咳咳……”不等她开口,谢衍开门见山地说道,“他向来怕读书,咳咳……许多夫子皆被他气跑,唯独……咳咳……唯独姜夫子……咳咳……”
谢衍如今讲话很艰难,没讲两句便忍不住咳嗽,有时候会咳出瘆人的血丝,似乎已病入膏肓。
荀馥雅看着他眼眶下凹,眼下一片黑,忽然有点同情他。
他一出生便享受荣华富贵,爹娘疼爱,兄弟相帮,长相美若妇人,才华横溢,可以说是得天得厚,羡煞旁人。只可惜他没那个命享受,一直受病痛折磨,注定英年早逝。
“他敬重姜夫子,姜夫子教导他时,他会积极去学,咳咳……”喘了几口气,谢衍继续言道,“我相信……咳咳,他也会为你学好,咳咳……”
提起姜夫子,荀馥雅蓦然想到了一个事。
上一世,众人皆不解谢昀为何总会出现在姜夫子的论道辩论会,当时她与师兄弟一样,皆以为他是受不了大家的嘲讽,来沾点文墨回去的,如今看来,他们都错了,人家本来便是姜夫子的门生,人家是打从心里面敬重姜夫子的。
她专注于想这事,一时之间没注意到谢衍的后话,回过神来时,谢衍已经喘得不行了,需要歇息。
她觉得这样半死不活的谢衍亦帮不上什么忙,只好悻悻离去。
躺在床上的谢衍一直看着她离去,回想起去调查回来的人说的话。
她并非是辛月,而是清河王氏之女,生父不明。王氏乃尼山书院院士之女,年轻时,王氏不顾家中反对,与书生荀况私奔,随后倾尽所有去帮助书生荀况上京考科举,结果书生荀况一去不复返,杳无音讯。
在书生荀况离开后一年,王氏诞下一名婴儿,那便是荀馥雅。
“原来……你叫荀馥雅……咳咳,可惜……”
荀馥雅回到自己临时布置的学堂,若是平日,大家皆会认真习字看书,安静如鸡,可此时闹哄哄,现场乱得鸡飞狗跳不过为。
那位闹得最嚣张的蓝衣少年便是谢昀。
“圣贤写的都是狗屁,老子写的诗才是人看的,都给二爷好好品读!”
此刻,他没规矩地坐在书桌上,腿肆意曲起,脚踩在旁边小厮的座椅上,他的身前站着一名小厮,小厮弓着腰背对他。他将宣纸放在小厮的背上,一手扶着宣纸,一手拿起毛笔在上面乱写诗。
“风萧萧兮易水寒,文人雅士王八蛋!小丁。”
座位被踩脏的小丁不敢吭声,接过宣纸后僵硬地坐回去。
“十年生死两茫茫,一剑送你见阎王!紫鹃。”
紫鹃拿着宣纸,嘴巴长大,半响也回不过神来。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时才能犯贱。岑三。”
岑三盯着龙飞凤舞的字,眼神一片迷茫。
“曾经沧海难为水,天天读书难为谁。小川。”
荀馥雅走过去阻止小川遭受毒害,抬眸睨他一眼,大约是难受得厉害了,整个人看上去十分脆弱。
不知为何,看到这般胡闹的谢昀,她产生一种莫名的悲伤。
她想起上一世,在大朝会上,李琦领百官效仿圣贤,论百家之道,辩古今是非,解故人诗词,行诗酒令。这对于目不识丁的谢昀而言,是莫大的灾难,他全然听不懂,参与不进去,到行诗酒令的环节,更是因连连弃权作诗而不断罚酒。
他如此行径遭到了众人的鄙夷,百官的嘲讽。谢昀一向狂妄暴躁,怎可能忍受此等屈辱,几杯下去,拔剑站起来,用剑尖挨个挨个地指着那些官员,作了一首不伦不类的诗,却吓得在场之人噤声。
“一只老鼠吱吱吱,一个老鸭嘎嘎嘎,一剑封喉多爽啊,从此脑袋分了家。”
一个时刻为国家抛头颅洒热血的将领,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端的是保家卫国之心,却因他不知书达理,不舞文弄墨,不接受朝野文官的那一套而备受非议,屡屡遭人嘲讽,遭人轻视,最后落得个孤立无援的境地,实在有点悲哀。
若谢昀通晓文理,那他们的结局是否会不一样呢?
为何谢昀偏偏不懂文理,总是那般的蛮不讲理。
荀馥雅没有责备谢昀,亦没有发怒,只是忧郁地看了他一眼,心事重重地离开。
当晚,她做了一个冗长的噩梦。
梦里,谢昀端着那张冷酷无情的脸说道:“本将军警告过你,这么快便过来碍我的眼,看来是觉得活着没意思了?”
接着,她的五脏六腑仿佛被扭曲着般疼痛。
她睁开眼,发现目光所触及之处皆是一片漆黑,甚至连一丝光源都找不到。谢昀阴恻恻的话语让原本恐慌的情绪更甚,她吓得汗毛直立,脊椎骨都在泛凉。
阴暗潮湿的地牢。
她为何会关在地牢?
她不敢用力喘气,呼吸吞吐间,腹部都是撕扯神经的痛意。
然而,手抬到半空,却忽然被人紧紧捏住。
那双手的温度仿佛千年冰山上的冰锥,蛇鳞一般紧紧攀附着自己,令人汗毛倒立。
几乎是一瞬间,她的心被提到了嗓子眼。
地牢阴暗潮湿,她无法看清握住自己手的是何人何物,未知的恐惧让她吓得浑身发抖。
“还有力气抬手?看来还是不够疼。”
谢昀低沉冷漠的嗓音透过空气直直穿入她的耳膜,她吓得下意识抽回自己的手,却被死死捏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