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临走前,云邪同他说的。
云邪收集消息的能力段长川知道,但凡他说出口的,就一定都是真的。
说实话,要把自家宫里住着的白素,和云邪口中的白家女联系到一起,段长川实在有些困难。
可听闻了她的种种遭遇,而今实在对白夫人“以皇后母亲的身份过来”这件事膈应。
她知道吗?
会不会生气难过?
“皇后还在殿里?”段长川问。
“是,太后派人过去请来着,方才着人过来带了句话,说是太后做了主,直接将人接过去。”
“走,过去看看。”
“是。”
-
太后居住的暖阁在皇城的西南,同司天监正巧吊脚。
段长川乘着步辇走了许久,才在午正之时到了凤玺宫外。
进门,都还没来得及通传,先听见里面好一串清脆的笑声。
“里面在做什么?”他一面探头往里看着,一面问门口的侍卫。
“回陛下,是段姑娘从西关梁城回来了,带来了许多新奇的玩意,很得太后喜欢。”
段姑娘……?
段长川咀嚼着这个名号,在侍卫的通传声里往院子里走。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人在西关梁城、姓段的,整个盛京也只有摄政王的女儿,段沁雪了。
听闻那她九岁便随她舅舅去了西关,只有逢年过节才会回来。
“陛下万安。”
段长川进了院子,听见此起彼伏的相迎声,这才发觉:院子里站满了人。
一月春风寒,众人都穿着厚厚的毛皮大氅,太后手上还抱着暖手炉。
唯有人群的正中,有位衣着轻便的姑娘。
女孩一身利落的蓝绸衣,长发似马尾般高束着。
手上抱着一把琵琶,脸上红扑扑的,额前的汗珠都黏湿了刘海。
“皇儿快过来,沁雪正在给大家跳琵琶舞,还会反弹琵琶呢,哀家很喜欢。”
太后见段长川过来,立刻同他招手。
少年迈步过去,恭敬道了声:“母后。”
小姑娘立刻将琵琶丢给旁侧的婢女,小跑着过来。
后如男儿般行了个抱拳礼:“段沁雪见过陛下,陛下哥哥万安!”
衣袖起落间,腰间的小铃铛清清脆脆。
段长川还没见过女儿行如此豪放的礼,愣怔许久才憋出一句:“免礼。”
小姑娘立刻笑嘻嘻地站直身姿:“谢陛下哥哥!今日临来前父亲还同我说,进了皇宫要行屈膝礼,不然陛下哥哥和太后娘娘都会生气。我说,军中男儿礼也是礼,陛下哥哥若是明君,当然不会同我计较。也只有父亲顽固,一把年纪了,墨守陈规的。”
说罢,上前一步,一下便拉近了两人间的距离。
“哥哥真好看!在西关呆久了,我还以为男人都似舅舅军中似的,又臭又糙呐!”
而后鼻尖动动,闻闻空气,又抬起衣袖闻闻她自己,小声地自言自语:“唔,好香啊,和您一比我都臭了……”
小姑娘讲话过于直白,段长川整个愣住。
连忙小心地抠着腰上香囊,悄悄往身后拨了拨。
内心惊涛骇浪:【汉语】,是可以这样直接说出来的吗?
不知所措间,恰好门外响起一声通传:“皇后娘娘到!”
才发现,相隔半日不见的人,正站在门口的位置。
女人身披绣金大氅,顶上带着凤冠。一双狭长美目流连在两人相隔不过半臂的空隙。
四目相对之时,看见她微微挑起的唇角。
段长川刚才几乎被小丫头怼脸打量的时候,没想过要后退。
被说“你好香”的时候,也没想过后退。
可就这一下,他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脚已经往后撤出去半步。
段长川他自己:……???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暗香浮动(2)
段长川一只脚都落下去了,再站回去显得更奇怪,只得不情不愿地顺势后退。
白素看着少年明显避嫌地后退半步,之后又整个僵在原地,不由得在心里发笑:小朋友该不会又在心里同他自己较劲吧?
少年眉眼精致又矜贵,哪怕站在一片姹紫嫣红的女眷里,依旧耀人眼。
好看……
但不能吃。
长得还和自家那只一模一样。
白素内心:……
默默给自己掬一把同情的泪,而后十分克制地移了目光。
当然,本是个无意的动作,放到段长川眼里就完全变了味道。
#朕见她过来,刻意同其他女子保持距离,她!却把头转开了!#
#朕都没嫌弃她是个庶女冒牌货,她竟敢嫌弃朕!#
少年心底的火气一下就上来了,完全忘记了,自己所谓“保持距离”,在当时根本就是个不由自主的动作。
也丝毫没记起来,昨天晚上自己是怎么不留情面,把人赶到侧榻上的。
于是,白素朝少年和太后行礼过后,在两人例常的“免礼”回应后,收到了少年从鼻尖儿里挤出来的一声“哼”。
那声音小小的,大约是怕被人发现,只在两人一同转身时,响在她的右耳朵。
她下意识地往身侧看去,少年目不斜视,唇角绷成一条没有弧度的线。
还默默把背又挺了挺。
白素:……???
-
段长川和白素进屋之后,一群人各怀心思地寒暄了一阵就到了正午。
众人依着位置坐好:
首位正中央的位置,是段长川;两侧分别是太后和白素。
两侧、右一的方桌,坐了白氏夫妇。
所有人都坐满了,唯有左一的方桌,迟迟空着。
一直到午时将尽,摄政王段靖安才卡着开宴的当口闲庭信步地过来。
身后跟了一群伺候的人,进门后把大堂都要占满了。
粗粗看去,他带来的仆从,竟比身着黄衣的天家亲卫数量还多。
逼宫也就这阵仗了吧。
段长川在心里默默地想。
“陛下恕罪,臣来迟了。”
身着最高建制官服的人说着,朝着最正中的主位微微颔首,算是行礼。
这样的场面其实大家已经司空见惯。
摄政王把控朝政许久,起初还知道收敛,后来越发的放肆。近几年尤甚,早已不将皇家礼制放在眼里。
若是平时,段长川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争了也没用,反倒激化两人之间的矛盾。
尤其有一次,他前脚惹了这人,后脚就收到消息,说母后背地里同段靖安服低做小,单听侍从口头描述都能想出母后当时的姿态有多卑微……
他又气又觉得心疼,从那往后便将脾气收敛了,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同这人撕破脸。
可今日,看着已然坐了满堂的人,忽然就想同他计较起来。
于是,所有人都等着皇上那一句过场一样的“免礼”,却发现……等来等去,主位上的少年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已经有好奇的,开始趁人不注意,悄悄往上看。
而态度一向散漫的摄政王,也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悄悄抬了眼皮朝着首位看去。
太后忍不住抻抻段长川的衣袖。
小声叫他:“皇儿……”
段长川低头,看见落在衣袖上的手。
十多年过去,这双手纤瘦了许多,皮肤也变得松弛了……
那是他母亲的手。
忽得,从心底用上一股深深的疲惫……
有个声音在脑海当中萦绕着,说:果然又是这样,永远都是这样。
只要他一对摄政王刁难,母后定是第一个站出来解围的。
少年闭了闭眼,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算了。】
这次也算了吧……
反正也已经算了许多次。
少年做好心里建设,准备开口。
不过,到了喉咙的话都未来得及冲出,耳畔先响起一声轻蔑的嗤笑。
“既然都知道自己有罪了,那就跪着吧。”
他听见坐在身侧的女人说。
慵懒随意的语气,仿佛不是在和当今摄政王叫板,而是在打发不听话的侍从。
太后脸色微变,“啪”一声放下了茶盏,厉声道:“放肆。皇帝与哀家都还没说话,如何轮到你来插嘴?”
与方才唯唯诺诺的模样判若两人。
丞相夫人施茹烟,见势也跟着开口,说:“素素,不可无礼,还不快同陛下与太后娘娘告罪赔礼。”
二人合力,瞬间将矛头从摄政王转向了白素。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这位新后身上。
却发现,这位传闻中的庶女,非但没有丝毫怯懦,甚至给自己倒了一杯四平八稳的茶。
狭长的眸子,轻飘飘地睨了施茹烟一眼,说:“那抱歉,我没学过。而且……也没人教过我啊。”
段长川:???
其余所有人都:!!!
虽然大家都知道这就是事实,但是,但是!
这是可以说出来的吗?
段长川记起云邪今早说过的那句:皇后该不会是生活没了希望,干脆破罐子破摔,所以才性情大变吧?
先前他还嗤之以鼻……现在他信了,非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