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虽如此,”孙贲阻住了几个年轻儿郎继续说下去,“而今江东兵马大半在他们手中,仲谋不可不防啊。”
“我有兵符,”孙权很乖巧地说道,“可节制他们。”
孙贲脸上露出了讽刺的微笑,“别说你那兵符,当年大汉天子亲封的郡守,也节制不动你父呢!”
这句话似乎震慑住了孙权,让他的眼睛微微睁大。
恰在此时,第三轮酒送了上来,孙权离席徐趋至孙贲面前,亲手为他斟了一爵酒。
“阿兄,我有个想法,”他推心置腹地说道,“那些武夫哪有咱们自家人可靠?”
这句话声音并不高,但听在这些孙家人耳朵里,像是冬夜里的一声春雷,震得他们两只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陆悬鱼和诸葛亮还在由鲁肃陪着玩。
……有点奇怪。
这位好脾气大汉好像根本没什么正事,他使出全身解数都在招待他们上。
他抓来了一群山越俘虏和他们交谈,找来了一些演杂耍的人为他们表演,请来了一些吴郡名士与他们谈天说地,他知道诸葛亮在收集江东水田的数据之后,还带着他们在水田里又走了一圈。
顺带一提,第一眼见到鲁肃时,这人穿得非常端肃名士,但看到她和诸葛亮坐在田埂上光脚抠泥巴的形象后,鲁肃也立刻脱了木屐,一起抠泥巴。
……她就觉得很妙。
【有多妙?】
她想了想,【像个奥利奥。】
黑刃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消化她这不羁放纵爱自由的语言风格,【你能不能说得详细一点?】
【你看,他这个人明明有着武将的身体素质,但他在努力将自己打造成一个温柔无害的文士形象。】
【嗯。】
【但在这个文士的人设下,他还有一颗敲起来叮当乱响的坚硬心脏。】
黑刃终于明白她在说什么了,甚至表达了一点赞许。
【你确实有长进了。】
【我麾下新来了一个年轻人,和你很像,比你还更恭敬,更能干些,】她想想,又加了一句,【他的脖子还特别能转。】
……黑刃陷入了长长久久的沉默。
就在三个人排排坐,愉快地把水田里各种农民伯伯知道不知道的事都聊了一遍,脚也擦干净了准备起身时,黑刃终于又吱声了。
【那个人,】他有点危险地问,【叫什么名啊?】
她很坚定,根本没有搭理它,而是转过头问鲁肃,“我来江东这么久,一直没见到周郎啊。”
鲁肃的脸色很微妙。
他站在阳光下的田埂间,像是很端庄地微笑,眼睛里又闪着有点狭促的光。
“大将军与周郎相识吗?”
“见过他一面!”她很爽快地应道。
“大将军以周郎为何人?”
这个问题有点过于活泼,当然按照鲁肃带着他们这么玩了两天的亲近关系来说,开开小玩笑也非常正常。
但她在他眼中那轻松又狭促的光芒深处看到了一些更加坚硬的东西。
“他是个很重要的人,”她想了一下说道,“如果没有他,吴侯的计划就不能完成了。”
鲁肃在那一瞬间愣住了。
第613章
有细雨飘飘洒洒,于是无论稻田村落,亭台楼阁,都被初夏的雨水洗得干干净净,翠绿的枝叶舒展,最好的翡翠也描绘不来这种清澈又自然的美景。
被吴侯所招待的贵客此时可以坐在窗边,一边观雨,一边聊天,贴心的婢女早就铺好了席子,甚至还准备了一个小枕头,要是听雨声渐渐困倦了,躺下睡一个午觉也十分惬意。
这样的雨天就是用来睡觉的,江面上的渔翁披着蓑衣,也打了哈欠,要孙儿去船尾看看茶水烧好了没有。
小孙子没有回应。
这令渔翁有些疑惑而不满,放下鱼竿,起身去瞧一瞧那个惫懒娃子又在调什么皮,或者是不是被江里突然跳起来的一尾大鱼,甚至什么邪物勾了魂魄。
江上没有大鱼,也没有邪物。
有船自烟雨水雾中驶出,一艘接着一艘,船上有帆有旗,有兵有将,船前布满艨艟,兵卒手里的钩拒闪着寒光!
祖孙俩看到了那支庞大的船队,船队上的人也看到了这叶扁舟。
扁舟很快将锚收了起来,轻轻地划走,为船队让开了一条水道,无数艨艟自他面前划过,激起的水浪惊醒了江里的鱀(ji 四声),将雪白的吻伸出江面,小心翼翼地探看。
最大的那艘船上打着“程”与“周”两面旗,旗下的武将一个苍老些,一个年轻些,但总归看起来都是很漂亮,很威武的人。
他们率领这样一支船队,自然应该是很威风的,但不知为什么,他们两人谁也没有露出“意气风发”的神情。
程普感觉有些不安,但不知应当从何说起——这是他们最后能把握住的计划,主公做的没错,他不应有所臧否。
趁陆廉不在,他将会率领前军精锐突袭江北,一举攻下广陵。
陈登已死,钟演素无干练之名,江北虽有张郃镇守,彼军新降,士气不振,正该此时大举攻伐。
先谋得广陵,庐江必定望风而降,到时便可从容北上,逼迫兵马尚未修整完全的刘备签一个城下之盟,列土封疆。
只要刘备被逼无奈,点一点头,陆廉回到江北时,他们已然退兵回了江边,从此吴侯无忧,他们这些武将也再不必担心前程了!
这道命令并不是吴侯升帐,令所有武将都来帐前颁布的,他表示要防着陆廉些,不能走漏了风声,因此只将程普作都督,周瑜为副都督,二人一同接了令符,悄悄离开。
——这道命令传到众将耳中时,武将们有人磨刀霍霍,迫不及待,也有人心存疑虑,还有人干脆问道:为什么不杀了陆廉呢?
陆廉是不能杀的,他们想要的是打击刘备的威信,逼迫刘备签订盟约,如果杀了陆廉,刘备勃然大怒不说,于公于私都可能招募兵卒,征发民夫,倾全力来打江东,那就得不偿失了。
即使是这样不宣而战的阴谋,他们依旧要头脑清醒些,对那些大人物也客气些。
对大人物是要客气些的,对小人物就未必了,因此中下层军官仍然很兴奋。
江北没有江东这样安定,但他们在吴地作战时,只能抓些山越来贩卖,而山越是最不值钱的奴隶,他们的山寨里通常也穷得荡气回肠。
江北就不同了,即使那里久经战乱,依旧是中原腹地,有许多城池村镇,田园邬堡可以劫掠,最妙的是他们抢一波就可以跑哇!留下那些连遮羞布都没剩下的穷汉,坐在江边大哭大骂,嘿嘿!
当他们想到这一场战争能为妻儿老小带来多少收益时,他们的每一个毛孔都愉悦起来。
吴侯必定是想到了这一桩,他们窃窃私语道,所以才让咱们当前军呀!
不错,船上装的所有人,都是各个武将的本部兵马,是惊涛骇浪里游过来的老兵!黑云一样的浪,小山一样的浪,他们也是能脱个赤条条,拎着两把刀子在里面越性斗两把的!
这头功,合该让他们先得!
艨艟破开白浪,向着江北进发,船上的兵卒满脸兴奋落在程普眼里,他心中的不安就更深了一些。
周瑜转过头,看他一眼。
“程公似有所虑?”
程普冷哼了一声。
“周郎惯会看人眼色。”
周瑜笑了笑。
他是世家子出身,俊秀斯文,与这些追随孙坚的武夫很不相似,却又颇得孙策孙坚的信任,初时有些老将看在眼里,不表现出来,背后却颇有臧否。后来众人见他每日尽心尽力为江东筹谋,不曾用这种信任为自己谋些私利,性情更是一如既往的恭谦谨慎,对他改观的人渐渐就多了起来。
但程普是例外,这位老将军不仅心里看不上周瑜,嘴上也是如此,从不假以辞色,每每与他交谈,都是这样冷言冷语。
周瑜对此倒是一点反应都没有,“程公所虑者,难道是张郃么?”
老将军沉默了一会儿,“咱们江东子弟多习水战,能否攻下江陵城,尚在未知……”
后半句他没说出口。
当然,他也知道张郃亦曾是袁绍麾下的大将,确实也不怎么好打就是了。
“我不曾思量过这些。”周瑜说。
程普忽然转过头看他。
这话说得很奇怪,为将者考虑的就是这些事,要是连怎么打仗都不想,还当的什么将军呢?
“程公以为,咱们能胜过陆廉吗?”
程普的脸色沉下来,**地,“不能。”
仓促攻伐江北,胜算并不高。
“主公下令时,程公为何不出言劝阻?”
老将军的脸色更加阴沉,声音里也透着恼怒,“尔以我为何人?!”
“在下以程公为忠臣。”周瑜说道。
这话是一点没有错的,但程普心中最隐秘的地方却像是被戳了一刀,反而更加恼怒!
他注视着这个高大漂亮的年轻人,注视着他雪一样的罩袍,银子一样的铠甲,以及那双冰一样的眼睛,很想要咆哮着怒斥他一句!
但他什么也说不出口,而周瑜平静地注视着他,继续说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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