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也是如此,”他说道,“在下领命之时,已存死志。”
这支水军并不从同一座水寨而出,因此离船登岸是有先后的。
先下船的士兵登上江陵城的码头时,码头上的船夫水手已经四散逃走了,几十个守军也不曾以卵击石,而是飞奔着跑走,须臾间远处的城墙上就升起了狼烟。
但这不要紧,他们可以一路劫掠过去,试一试张郃小儿的轻重,要是杀了他,江陵城自然不战而降。
他们想象着最美好的画面,但队伍并不松散,而是在码头迅速结成阵型,一边警惕地准备迎击城中守军,一边准备将这个码头作为他们的前进基地,等待船舰回去后,将下一波的士兵运过来。
——这可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战!必须调用所有船只!
这些士兵看着战船一艘接一艘离开码头,重新穿过长江。
细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江水还有些浑浊,但长江的另一边被清洗出通彻的碧绿,连明净一样的天空也比不过。
他们就在岸边等着,等了一阵子,又等了一阵子。
江陵城里的守军没有出来迎击,身后的水军主力也没有追上来。
码头上已经没有船了,只有他们这些士兵,愣愣地站在那里,直至有艘船起了帆,旗上一个漆黑的“孙”字,飞一样地向他们而来!
有人向前一步,急切地想知道发生什么事时,船上有人远远地喊话过来:
“都督程普,原系草莽无名,屡受孙氏恩惠,不思尽忠守土,反乘衅逆乱!吴侯见尔凶悍难制,恐必生后患,今褫夺兵符,分其部曲,徒置江北!”
一声惊雷!炸得将士们睁不开眼,说不出话!
可是这样的公文还有许多道,飞一样地传遍了每一个被江东士兵占据的码头!
他们甚至要等到使者的船已经划远,才终于反应过来,大哭着跪倒在码头上,一下下地叩首!一声声地呼喊!
他们是将军的兵,可他们将军是孙家的人,他们也是孙家的人!这二十年来,他们每一个人身上都有无数道伤疤!他们跟着孙破虏打进过雒阳,也在竹林里为这位惊世的将星合上过双眼!他们见过十六岁的孙策擦干眼泪,披上父亲的铠甲,领着他们大破黄祖,统一江东!
主公啊!主公!
他们是骄纵了些,可他们也是真心实意地愿意为主公效死的!孙家的恩,他们原以为一辈子也还不完,要他们世世代代还下去的!
当张郃领兵来到岸边时,见到的不是他所以为的水贼,而是一群眼睛里流着鲜血的老兵。
他们站在岸边,脱了铠甲,扔了兵刃,明明还活着,身体里的热血却像是已经流干了。
当听到马蹄声时,有人自他们中间走了出来。
那是个很漂亮的年轻人,穿着一尘不染的罩袍,气度像一个将军,士兵们却都在用仇恨的眼神看着他。
他就在无数道利箭一样的目光中走向张郃。
他拔·出长剑,轻轻地在剑身上弹了一下,那柄长剑发出了最为优美的清鸣。
就在下一刻,它再也发不出一声。
他将它折断了。
当孙氏宗亲们踌躇满志地将船只调度回江东,并且准备接手这支庞大的水军时,等待他们的不是孙权的笑容和令符,而是张昭。
“闻听宗亲叛乱,陷军中许多宿将于危难之中,吴侯既惊且怒。”张昭说到。
那些孙氏宗亲愣住了。
但张昭继续往下说,“吴侯宽仁,不忍刀剑加诸于兄弟之身,因此送诸位宗亲至下邳,入朝为官。”
他的声音令这座水军营寨一片死寂,片刻后突然咆哮起来。
但这个中年文士的脸上始终带着一种怡然自得的笑容,甚至在说出这样冷硬的话时也依旧保留得体的风仪。
但宗亲们是不会微笑着接下这道命令的,他们大声咆哮,企图反抗,甚至在被堵了嘴之后,依旧目眦尽裂地用眼神来表达他们的愤怒。
他们就是这样被送上去往下邳的船的,张昭站在岸边,静静地看着那只很漂亮的楼船远去,就那么发了很久的呆。
接下来,他可以去找陆廉和诸葛亮谈判了。
——他要将自断臂膀的吴侯卖给刘备,留下一个世家独大,还有几万乱兵的江东。
第614章
当周瑜说出那句话时,程普第一反应是疑惑。
——为什么?
——我们这些老将是江东基业的根本啊!
——没有我们,吴侯如何同刘备抗衡?他如何与江东世家抗衡?!他的确还有些兵马在手,可失去了这一批宿将后,他要如何控制这支军队?!
“程公是孙氏之根本。”周瑜柔和地说。
见程普仍然是既惊且怒,根本没有意识到这句话的问题所在,周瑜只能说得更明白一些。
“但程公并非江东之根本。”
这是什么话?
“江东之根本,不在宿将,不在世家,不在吴侯,”周瑜平静地说道,“在生民。”
在吴侯准备召见使者的前一个时辰,张昭将他们请出了吴侯府。
这条路很平坦,不同于寻常土路,即使刚下过雨,被压得紧实的路面依旧能够平稳承载车马经过。
“这条路是厚中公所修,据说动用了家中几千部曲。”车夫这样介绍了一下。
“是因为这条路特别重要吗?”陆悬鱼随口问了一句。
“是因为张家人经常来往此地。”
……这句话就像是一个下马威一样。
此张非彼张,这位张公姓张名允字厚中,是孙权手下的东曹掾,地道的吴郡人,和南下来江东避难的张昭并非一家,但大家都是世家,又一个姓,那自然就会亲近起来。就像吴郡陆氏也在试探着抛出橄榄枝,问她要不要联个宗,认个亲,强强联手,抬高身价。
这位张公的宅邸修得也特别气派,乌黑的墙,朱红的门,四墙皆以青石结角,穿过一重门又有一重门,庭院里种满奇花异草,有剪了翅膀的仙鹤在里面悠然自得地散步。长廊的板子下面不知道铺了些什么东西,一步步走过去好似走在什么乐器上,叮叮当当。
“长廊以黄楩(pian 一声)木与梓木铺就,”主人家这样介绍道,“雨水坠落时,更有清响。”
诸葛亮有点惊奇地踩了两脚,“厚中公是取响屧(xie 四声)廊之典么?”
“吴人之乐罢了。”主人家很矜持地点点头,露出了一个“你很懂行”的微笑。
……她挠挠头,诸葛亮注意到了,于是简单地介绍了一下这个典故。
第一个造这东西的和第一个用这东西的,都是后世很耳熟能详的名人,吴王夫差和西施。
夫差恋爱脑发作,大兴土木造了华美清幽的馆娃宫不说,还在里面用贵重的木料铺就了一条长廊,名为响屧廊,西施走上去就叮叮当当的响,当时是传为美谈的,后世文人骚客们可能就一边批评一边美谈了。
也不知道听久了会不会觉得噪音污染。他们走这一路这条长廊就没少乱响,要是开个宴会,来一队仆役端着盘子走过去,那响声就突出一个嘈嘈切切错杂弹了。
她就不太理解,为啥要来这里谈。
诸葛亮进屋之前又看了一眼那个长廊,若有所思。
张昭在里面等着他们。
“前日武夫逆乱,惊吓到两位使者,”这个中年文士满面微笑地请他们落座,“今已被吴侯送去江北,交由平原公处置。”
……她刚坐下,那个屁股就没坐稳,又起来了。
她看看张昭,张昭微笑着看看她。
“我从未想过如此处置他们。”她说。
“乐陵侯是当世名将,不该受此侮辱,”张昭得意洋洋地说道,“因此是在下进言,处置了他们。”
她沉默以对。
有馥郁甜美的香气传来。
聊天归聊天,也要用些美食。
筷子是象牙的,盘子是白玉的,喝的酒是殷红的葡萄酒,用的是水晶杯。
她拿起水晶杯看一看,上面刻着少女在溪边浣纱的美妙姿态。
诸葛亮没有动筷,而是开口又问了一个问题。
“张公处置他们,是借了孙氏宗亲之手么?”
张昭轻轻点头,“不错。”
“为何?”
“宗亲骄横,若留置江东,恐生祸乱。”
“吴侯竟如此信任张公,连自己的兄弟都要一并处置了去?”
张昭仍然是那副洋洋得意的神情,“孙伯符将军弃世之前,将吴侯交付与我,他自然是信我的。”
“张公以此报讨逆将军之情么?”
那张脸似乎僵了一下,脸上的得意收敛了,取而代之的是冷酷的蔑视。
“此一时,彼一时,彼时中原战势未消,江东士族纷扰疑惧,在下自然要扶保江东,尽心尽力。”
“此一时又如何?”
“此时平原公如天空之皓月,人心所向,江东士人盼归汉室之心,如——”
如婴儿之望父母哇!
“如婴儿之望父母哇!”
咳。
诸葛亮看了她一眼。
其实张昭这个话还算客气,她原本以为会讲点“此时袁逆已死,平原公平定北方后,天下将再无人能与平原公抗衡,我们打不过,早早就投了”之类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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