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在朝廷里顺利找到工作的人,也就是军官团,他们不愿意受招安,这群人担心甚至是恐惧刘备的使者分裂江东,令他们最后成为被遗弃的人,所以他们操刀就冲过来了,当然不是真要杀她,真杀她的后果他们承受不了,但这个表态可以将孙权和世家跟军官团绑在一起,生生世世永不分离,要死一起死。
现在她可以扛着诸葛亮,一路跑出去,谈判破裂,这样军官团的目的就达成了。
她也可以拔·出黑刃,大开杀戒,谈判桌子都被砸个稀碎,这样军官团的目的也达成了。
她仔细想事的时候,黑刃已经懒得想了,在使劲撺掇她跟这群武将过两招。
【场合不太合适。】她说。
【是不合适,】黑刃摆烂道,【但我高兴。】
“江东有多余的人吗?”她忽然开口。
那些正在豹跳的,拉架的,劝说的,怒骂的,都转过头来看她,不明白她愣头愣脑说这么一句是什么意思。
“江东有多余的,不该在海晏河清,民生安泰的大汉里生活的人吗?”
有人怒视她,像是愤怒之至,嘴唇颤抖着,却说不出话。
他们是真的恨她。
这种仇恨痛苦而炽热,快要将他们自己烧尽,可还剩下余烬在火里翻腾,咆哮哀鸣,诉说着他们的不甘心。
他们与她似乎是很相似的。
他们多半出身寒门,早年落魄,也有人为贼为寇,艰难度日,浑然不像一个人,直到遇到同为寒门出身的孙坚孙策父子,将他们整合起来成为一个个将军,带领他们南征北战,创下许多功业。
他们渐渐有了谋划,有了期望,他们受到别人的尊重,他们也尊重起自己,觉得自己不只是一个贼寇或是小军官,他们说不定会军功封侯,甚至可能如云台二十八将一样,成为史书里赫赫有名的英豪。
在前半生,他们所经历的所有事都在告诉他们,他们要遵守的规则,就是不惜一切代价,用武力为主君开拓出一片江山。
现在她改变了这个规则。
他们要何去何从?追随他们的士兵又当何去何从?他们存活至今,消耗整个青春,甚至是全部生命去雕琢的技艺已经没有用了,他们浑浑噩噩,为何而生?
她就在这里,甚至连一套像样的服装也没有穿,只穿着兵卒的戎服,随随便便地站在这里,将他们所有的梦想击碎。
她是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而他们不得不止步于山脚之下。
这是世家不能理解的痛苦,但她明白。
她很早以前看懂了自己的那一半,而在今天,她看懂了属于他们的另一半。
第611章
这场争执是否有可能变得不可控呢?
应该是不可能的。
因为江东的武将也许有勇气和决心搞一场鸿门宴,但江东世家是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的。
这些刚刚还表情冷淡,疯狂吐槽刘备政权有多么不可靠的谋士们不仅用高得夸张的嗓音斥责他们,甚至还有人步并作两步,以不输于武将的身手挡在她和诸葛亮身前!
“尔等欲陷吴侯于不义乎?!”这位花白胡子怒发冲冠,“吾当以颈血溅之!”
“你也敢口称吴侯!”程普冷笑道,“昨日不是你家儿郎去陆府阿谀谄媚?今日敢惺惺作态!”
花白胡子怒吼一声扑了上去,“匹夫安敢无礼!”
场面忽然变得非常混乱。
有人扑上去打,有人用头去撞,有人抡拳头,有人按着剑气得直哆嗦,有人“哇呀呀呀呀呀呀”大吵大嚷。
有人悄悄地从身后接近了她。
……是好女婿,还冷着一张脸。
“吴侯有请。”他说。
孙权坐在隔壁一间偏室里,收拾得非常清雅简单,坐具前摆了清茶与几碟鲜果,有不知何处传来的潺潺流水声,将隔壁的争执和怒骂盖了过去。
她行走在走廊里时曾竖起耳朵听一听,现在就觉得在她和诸葛亮悄悄离开后,正厅里的吵嚷声本来就很快消弭了。
【你竟然又动了一下脑子。】黑刃冷不丁地出声。
【你不在的日子里,我和他们打交道次数挺多的。】
【有什么心得吗?】在黑刃并不算熟知的领域,它的措辞又变得谨慎了。
她思考了一下。
【这也是谈判的一部分。】
孙权冲他们微笑了一下,“乐陵侯,孔明先生。”
姿态很矜持,当然人家也有理由矜持,按实力说人家是诸侯,按朝廷的爵位来说人家起点就是县侯,自然可以矜持。
但矜持的同时,孙权也彬彬有礼地为刚刚的闹剧赔礼道歉。
“偏远菰芦之地,武夫未蒙朝廷教化,令使者受惊,孤必当严惩不贷。”
她上下打量一下他。
看着不到二十岁的青少年,身上却没有那种青少年应有的感觉。
……怎么说呢,她不知道历史上的诸葛亮年轻时啥样,或者说大家似乎都觉得诸葛亮生下来不仅应该头戴瑞士卷,手拿鹅毛扇,而且必定慈眉善目,一尺多长的胡须。但她是很熟悉这个在叔父身边长大的青少年,十几岁时他读书是很努力读书了,但蹦跶也是没少蹦跶的,在学宫里发表点惊世骇俗的言论,在人家的新书上勾勾抹抹涂涂画画,又或者觉得哪位大儒讲得没意思就溜了溜了,被捉回来还能大言不惭地表示自己读书从来不细读,看看大概意思就行。
……扯远了,总之就是,哪怕后世人心目中的小老头儿,十几岁时也是个正常青少年的模样。
孙权不是。
他头发乌黑,身材挺拔,皮肤光滑无暇,五官稚气未脱,但他的眼睛里藏着冰冷而苍老的东西。
他甚至一点也不像他的兄长,虽然他们长了肖似的五官,但他身上没有一点“好笑语”的特质,有的只是在权衡利弊的悬崖上走钢丝的谨慎和审视。
“今日之事,皆因孤御下不严所致,”他轻声说道,“孤当向乐陵侯告罪才是。”
她看看他。
“吴侯不必如此,”她说,“我亦是武人出身,他们忠君之心,勇武之志,我很佩服,一两句气话而已,我不会放在心上。”
“话虽如此,”诸葛亮突然接话,“但今日之事,事出有因,吴侯不可为其裹挟。”
孙权的脸上露出了一点吃惊的神情,目光在他们俩之间徘徊。
在他的想象中,他们的形象是完全反过来的。
在他没有见过陆廉前,已经听说了无数关于她的传闻。
她律己甚严,清素节约,宽仁爱民这些,他已经听得厌烦了,江东有降卒曾受她恩惠,解甲归田,他如何不知她的品行?
但人是会变的。
有些是主动变的,有些是被动变的。
她也许已经在这条向上不断攀登的长路上慢慢变了,毕竟黔首出身,位列县侯,有从龙之功,赏无可赏,封无可封,她的位置在有心人眼里已经越来越危险,而这种压力比孙权要面对的更大了许多。
她不变么?
也许她此刻仍然是不曾变的,但她出使吴地,乔装打扮,锦衣夜行,谁能说不是存了一鸣惊人之心,想以此震慑江东呢?
那她仍然应该是一个骄横跋扈的人,冷酷而决绝,将她这十几年战绩所转化成的威慑力压在他面前,迫他低头。
但一身戎服,坐在席子上望着他的陆廉,并不是他想象中手握权柄,立于万千白骨之上的统帅,尽管她长得很年轻,大有轻狂傲慢,睥睨天下的力量。
孙权再一次将目光转向了诸葛亮。
这是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年轻人,相貌英俊,谈吐举止高雅优美,一进来便很得自己的好感。
——但他有一颗石头般冷硬的心,孙权想。
他这样想着,便微微点头,举起袖子在眼睛下轻轻擦拭。
“他们都跟随我父兄多年,看着我长大,便如我叔伯一般。”
陆廉下意识地转头看向诸葛亮。
她的眼睛里有很柔软的东西,很轻易就被他所打动了。如果她来谈判,这会是一个很容易对付的对手。
但诸葛亮在她的注视下没有开口,而是立刻起身,疾趋至他身边,轻轻地扶住他的手。
“破虏将军知人善用,讨逆将军才略绝异,才能聚敛这许多勇武之士,他们既不忘旧恩,来日吴侯入朝为官,为天子左右时,岂会冷落了他们呢?”诸葛亮笑道,“吴侯眼下踟蹰,岂不误了他们的前途?”
孙权抬眼看了看这个英伟的青年,并且又一次流出了眼泪。
“孔明先生之言,”他的声音里几乎带了一点抽抽噎噎,“令孤心中宽慰许多……”
这个人的心肠是真的冷硬,孙权想,语言和眼泪这些小手段骗不过,瞒不过,更打动不了他。
……可他这样年轻,又长年在青州做事,在刘备眼中应该是无名之辈啊。
……以陆廉这个眼力劲儿,也发现不了诸葛亮的另一面啊。
……所以那个酷爱编草席的老头儿到底是怎么想到给他派过来的?
刘备突然打了个喷嚏,连带着手里的手艺活也跟着比歪了。
他赶紧擦擦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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