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探出酒肆窗沿,象征性打了声招呼——便是四皇子晏承钊。
晏希驰冷冰冰嗯了一声,未给眼神,也未作逗留,乍看有些魂不守舍。
晏承钊觉着新鲜极了,目光在他怀里转了一圈儿,可惜氅衣遮挡了视线,看不清抱的是个什么。
待轮椅渐行渐远,晏承钊这才收回视线,眼底闪过缕缕阴隼的寒芒。
“派人盯着他,顺便打听打听,他来做什么的。”
今夜的长乐坊,聚了不少晏承钊的党羽,说来其实算是偶遇。但晏承钊作为皇子,最近却在私底下谋划一些腌臜之事,甫一撞见晏希驰,少不了有些心虚。
他的这位堂弟,权力可是大的很,上面的皇帝老子对其宠爱有加,比对他们这些亲儿子还要亲上几分。
瑜洲一行之后,朝中被圣人抄家革爵的,流放问斩的,大都是四皇子党的人。
故而晏希驰在晏承钊眼中,跟太子党和皇权特使一派一样,都是眼中钉,肉中刺。
此时酒肆已然恢复了先前的嘈杂喧嚣,有人调侃道:“京中不是传言咱们定王殿下不近女色?”
先前虽看不清身影和面容,但还是不少人注意到了轮椅上铺开的裙摆,缱绻交织,流光溢彩,一看就知是女子。
“哪有男人不近女色的,除非他不行。”
远离了朝堂,置身于酒池肉林,不少世家子言语豪放,无所顾忌。“想必是家中那位冲喜王妃满足不了,这才出来找点乐子。”
“格局小了,说不定是来办事的,女人只是幌子。”
晏承钊也更倾向于这一点。
所以才要让人“盯”着。
同夜亦有人给晏希驰报了晏承钊的动向,似与太子有关。若是以往,就算不沾手,晏希驰也多少会让人提醒晏泽川。
然而此番,他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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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烧的感觉头重脚轻,又冷又热的,滋味极其难受。由于心神疲倦,江莳年直接昏睡过去了。
长乐坊最静谧的一处水滨阁楼。
李医师诊脉之后,沛雯脱下江莳年身上汗湿的衣裙,为她换了身干净亵衣,鱼宝跟阿茵则一个端着汤药,一个负责一口口地喂。
昏睡的三日期间,江莳年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梦见上辈子很小的时候,父母还未车祸离世,她也不曾寄养到舅舅家里,那是她两辈子加起来最快乐的时光。
“妈妈。”
生病是大多数人最脆弱,心理防线也最低的时候,少女于梦中喃喃呓语。
却不知自己早就没有妈妈了。
彼时的晏希驰,亦不在江莳年身边。
屈辱,狼狈,气闷,到底也才十九岁,远不如后来沉得住气,晏希驰尚且不知真正失去的滋味。
便跟自己的妻子“杠”上了。
她不爱他,不要他,也不想见他。
好,不见便是。
把她交付给沛雯,命曲枭部署好阁楼的安全事宜,晏希驰孤身一人驱着轮椅,吹着京都九月的风,于江莳年十丈之外的一处亭台,喝了一夜的酒。
烈酒入喉,灼烧年轻的心。
却灼得越发炙热,狠意汹涌。
从小到大,晏希驰一直是个沉默寡言的“乖孩子”,他所接受的教育,所处的阶层,令他凡事克制,按行自抑,几乎从来不会于人前失态,不会大声说话,更不可能歇斯底里。
年岁再稍大些,喜怒不形于色都只能算是基本功了。
然而这夜,他徒手捏碎的杯盏,砸掉的酒具,价值加起来得普通人一辈子都赔不起。
“王爷疯了。”曲枭在暗处说。
“嗯。”玖卿点点头。
他才刚处理完王府琐事,暂且瞒住了老太妃程氏。但府上一夜之间没了个表小姐,王爷和王妃又双双离家,短时间内尚可堵住下人的嘴,时间长了肯定瞒不住,这些鸡毛蒜皮还都得王爷王妃自己去处理。
只有阿凛一直沉默,一言不发。
主子没有疯。
他只是太难过了。
等他平复下来,阿凛准备告知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龚卫所带的亲兵已在回京途中,主子的腿应该有救了。
作者有话说:
我会继续努力的\( ̄︶ ̄)/
第62章 “爱我,求你。”
彻底安顿好江莳年之后, 沛雯去找了玖卿和阿凛。
“王妃睡下了,药也喂着喝了。”意思是让他们去转告晏希驰。
闹了这么一通,沛雯起初是发自内心地担心江莳年今后会失宠, 一般女子得到夫君的宠爱高兴还来不及, 不仅会感恩戴德,也懂见好就收。
结果王妃呢, 她是真什么都敢做, 完全不计后果。王爷分明都快气疯了, 做得好一番吓人的阵仗, 结果雷声大,雨点小, 不仅如此, 竟连愿做“男倌”这种话都说得出来。
沛雯现在懂了——王妃她就是个小妖精,多半是把王爷的魂给勾了。
顿了顿, 沛雯又叹息一声:“王妃可难受呢,刚睡下时嘴里喊着热, 又喊着冷。”
十丈之外的水滨亭台, 廊下挂着数盏幽幽宫灯, 被风掠过时, 映在湖中漾开浅浅的波纹。
秋日的红叶在夜色中依旧绚烂, 晏希驰躬身伏首在桌案上,半张脸枕在左手臂弯里,眉目深挺,轮廓线条苍白冷硬。
另一只手, 则随意地搭在桌沿上, 阿凛只晃了一眼, 便第一时间返回阁楼去找李医师了。
明晰的指节间, 鲜血顺着指缝,滴滴答答地淌落下来,洇湿了小片地面。
是捏碎杯盏时,被崩裂的碎片所划。
“主子,王妃睡下了。”心下喟叹一声,玖卿语气恭恭敬敬。
“她睡下了,关本王什么事。”
晏希驰是闭着眼睛的,开口时气息不稳,明显心绪也不稳。
“王妃说她热,还有冷。”
静默,男人睫羽轻颤了一下,蹙眉,心口揪得直哆嗦。
半晌。
他嗓音沙哑得厉害,“不必再报备她的任何事情,滚吧。”
玖卿当然没滚,只是静静站在那里,阿凛很快返回:“主子受伤了,属下让李医师替您处理伤口。”
“滚出去。”
言罢,又一支杯盏被砸碎在地,发出清脆刺耳的响声。男人支着手肘从桌案上起身,后背靠上轮椅时,胸膛起起伏伏,眼眶始终泛着血丝,隐而有些潮。
老实说,饶是阿凛,也从未见过晏希驰这般发脾气。此刻的他再不像什么威严肃穆,气势摄人的西州藩王,也非什么令人谈之色变的皇权特使指挥使。
而只是一个少年人。
阿凛劝不动,玖卿自然更无法,李医师则颤巍巍抹了把额头的汗。
如果叶祚在场,一定知道晏希驰此刻最想要什么,他最想要自己女人的心疼,最好能给他亲手包扎,否则就像没人要的野草,自暴自弃了。
阿凛跟玖卿哪里懂得这些心思,且就算他们能想到这个层面,那王妃现在可还病着呢,他们也断断不可能去给人叫来。
甚至晏希驰自己,也未必能意识到这份微妙的潜在心思。
反正就是干倔。
我疼,但我就是不止血,我就让它凉着。
无法,李医师只得退下,没走几步,又听晏希驰凉嗖嗖道:“回来。”
“诶?”
“多久能醒。”
李医师提着箱子,看了玖卿和阿凛一眼。
道:“回王爷,王妃此番受了风寒,见症头痛,内热外寒,待身上的汗水出去之后,快则明日即可醒来,慢则看个人体质。”
眼见着王爷面色越发沉郁。
李医师补充说:“不过王妃还年轻,只要醒过来,很快便能恢复活力。”活蹦乱跳。
晏希驰不置可否。
半晌,也不知思忖了些什么,眸色晦暗不明,虽有些颓丧,但最终还是伸了手。
碎片扎在男人掌心,鲜血正汩汩渗出,触目可感的疼。
阿凛别开了脸,李医师则赶紧上前将手提箱打开,取出需要用到的工具,先将那些碎片一点点清理出来,再给掌心上药,止血,包扎,全程下来晏希驰一声不吭,黑沉沉的视线落在并不具体的远方,没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倒是李医师由于心神紧张,不免想起自己一位曾在宫里做过医官的同僚,曾私底下跟他抱怨说,天家后宫里那些个越是受宠的妃子,但凡有个意外,圣人每次都会说,朕的爱妃若有什么差池,朕必砍了你们的脑袋。
还好定王殿下不是这种人,他一把年纪了,可受不住那等惊吓。彼时的李医师显然不曾料到,这种话他早晚都会听到的,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包扎完毕之后,出于一点私心,李医师也给晏希驰探了探脉。
“王爷心脉紊乱,还望保重身体,烈酒伤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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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过雕花窗棂,天光从薄薄的纱幕缕缕倾泻,江莳年彻底醒来,是三日后的午间时分。
白日的长乐坊依旧声乐袅袅,只不过所有嘈杂和喧嚣都似来自远方,近处大抵安谧,窗外有飞鸟掠过,隐隐能望见城东一片成片的朱墙黛瓦。
江莳年给了自己片刻反应时间。
又回到现实了呢,只不过还是书中世界的现实。这一次,她莫名有种虚无缥缈又隐隐奇异的感觉,似乎往后余生,自己会彻底属于这个世界,永远也无法摆脱或逃离一些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