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度的恐惧之下,更有满心屈辱和愤慨,江莳年宁可有人拿刀横在她脖子上,也非这般下作而令人作呕的卑劣伎俩。
说话的同时。
少女右手已然摩挲到左手手腕,触上那通体纯净的焰绯色镯子,指节扣上内壁凹进去的“宝石”机关,握拳,对准前方。
谢威的身影近在咫尺。
晏希驰说过——
如果有人靠近你,伤害你,你可以它保护自己。
“别再靠近,我不想杀人,我不想杀人的……”
满世界猩红一片,江莳年咬紧牙关,眼睛红得好似能滴出血来,却忍住了没让自己掉一滴眼泪。
若是寻常,谢威即便色胆包天,但你借他一百个胆子,他在听到“定王妃”这三个字时,也会迟疑。
然而,他也不过这场“局”中一颗倒霉的棋子。于是他不受控制地,被江莳年身上的气息所吸引,几乎如狼似虎地扑了上去。
下一秒。
滚烫又猩热的鲜血四溅开来,喷在江莳年脸上,也喷在房间的地板上,墙壁上,到处都是。
有那么几息,江莳年整个人是空白的。
脑海中闪过琉璃花樽粉碎时的模样,谢威是个人,当然没有粉碎,但他流了好多血,倒在她脚边,还砸到了她的腿。
这一幕就像怪诞的梦境一样,一点真实感也没有,盯着自己脚边被鲜血染红的裙摆,江莳年好半晌才反应过来。
她杀人了。
至于杀的是谁,她不认识,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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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丫鬟们口中的“谣言”传开时,传到后面,直接成了“谢大公子强辱了定王妃”——
如晏承钊所料,他趁着婚宴上人多眼杂,刻意制造事端煽风点火,仿如平地惊雷,炸得整个镇国公府天翻地覆,人仰马翻。
这种时候无人会去在意事情究竟是如何发生,只会在意事情发生就是发生了,这是无可挽回的。
原本喜庆的婚宴戛然而止,仿如被一双无形之手生生掐断,连戏班子和乐师都因满座宾客死一般的沉寂,不知嘴里的唱词是否该继续下去。后来连坐在新房里等着新郎来掀盖头的谢湘芸也被惊动了。
率先冲向后院的,除了玖卿,谢渊,还有傅玄昭。
傅玄昭甚至是三人里动作最快的那一个。
再就是镇老国公夫妇,谢渊的父母和谢威的妻妾等人。
兵荒马乱,鸡犬不宁。
唯余晏希驰。
坐着轮椅,被无数双眼睛瞩目,落在众人之后。
因找不到江莳年,且听到谣言并急慌慌返回宴席的沛雯,永远忘不了晏希驰当时的神情。
彼时暗影,玄甲卫士,阿凛,都不在他身边,玖卿体恤主子不良于行,且这种事万分火急,已代他先为行动。
他身边一个人也没有。
至于那些游离于状况之外的宾客们,有人不知发生何事,有人窃窃私语,有人震惊,也有人事不关己,或幸灾乐祸……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场无人敢去触碰那尊冰冷的轮椅。
晏希驰只能自己驱着轮椅。
于尚有积雪且人来人往的庭院中,朝着并不熟悉的后院行进,整个婚宴陷入混乱,期间甚至无人为他指路。
在沛雯还是小姑娘时,很遥远的记忆了,她作为老太妃程氏身边的丫鬟,是见过幼年时期的晏希驰的,那个阴沉沉的小男孩,偶尔在无助或伤心时,会无声无息地掉眼泪。
此时此刻,轮椅上的男人没有表情。
但沛雯就是觉得,王爷好似回到了小时候。他没有哭,却无助得仿佛随时都能落下泪来。
已经有那么多人去到现场了,沛雯到底年龄大些,还算冷静,眼见那太傅之女何月姣,想要去碰王爷的轮椅,却因男人惨白的脸色,身上散发的某种临界气息,以及手背上凸起的青筋脉络,而略有迟疑不敢靠近。
沛雯终是快速穿过人群,顾不得冒犯,自行上手去帮晏希驰推那轮椅。
却听男人嗓音气若游丝:“不用管我,去她身边。”
谢家不是定王府,没有专为方便轮椅行动而置放的踏板。
这一夜,这一路。
台阶,鹅卵石道,坡路,门槛,前所未有的多。
有细小的雪花飘落下来,世界碎开了不真实的裂缝,于一片黑暗中悄无声息地坍塌。
晏希驰的心仿佛被人生生挖开了一个黑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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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大公子谢威的尸体,就横在双眼发直的少女的脚边。
这样一幕,不仅是江莳年的噩梦,同样也是谢家人的噩梦。却是晏承钊的意外之喜。
初衷是想离间定王府和镇国公府之间,顺便报复一把晏希驰,作为一个男人,自己的女人被友人的兄长强了,这是何等的耻辱和锥心,即便天王老子来了,两家之间的关系也再无修复之可能。
嘿,没想到,定王妃倒是没受辱,却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杀了谢威。
也罢,反正效果都一样,目的达到了就行。
所有人都被所见的一幕震惊了。
极度的心理冲击之下,江莳年的身心早就极限,药效明明已经退去,她却依旧站不起来,眼前阵阵发黑过,却在一直强撑着……
等一个人。
亲口告诉他,自己没有受伤,没有乱了阵脚,自己很勇敢,想对他说别害怕,别难过,她很好。
紧握着那只镯子,仿佛握着一根救命稻草,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杀了人开始,江莳年便知道自己会等来什么。
无数双眼睛落在她身上,落在她满脸的血迹上,落在她被染红的裙摆上。
那些眼神中有震惊,有怜悯,有钦佩,有心疼。
傅玄昭第一时间脱下身上的喜袍,想遮住她肩上半敞的衣襟,想抱她起来。
“别碰我……”江莳年说。他看见了,会不开心。
与此同时,谢渊阻止了傅玄昭的举动,最终是玖卿的衣裳披在了江莳年身上。
江莳年说:“王爷坐着轮椅不方便,你去帮帮他,你告诉他我很好,让他不要着急,让他带我回家……”
少女蜷缩在墙角,垂着眼眸,声音很轻,几不可闻。
玖卿也意识到王妃没有出事,松了口气的同时,依言听从,踏出院门后,自发以焰火发了信号,这才稍稍冷静下来去接晏希驰。
绚烂的焰火冲向夜空,绽颇十一月京都墨色的天幕。
很快,密密麻麻的脚步踏碎长街积雪。
无数暗影和玄甲卫士们雷厉风行,将整个镇国公府围堵得水泄不通,曲枭也在大寅律法的约束下,第一次擅闯了朝廷官员府邸。
不知何时醒来地穆月,被人从地上扶起之后,先是一脸懵然,待从满院人声中隐约得知发生何事,以及看到墙角少女满身是血的模样。
穆月哇地一声就哭了。
…
后来的记忆,很混乱,江莳年其实不大关心。
谢家人几乎不知如何自处。
好好的婚宴闹成这样,谢夫人和谢家祖母第一时间开始掩面痛哭,谢威作为谢家嫡长孙,即便再不成气,那也是谢家血脉,是谢夫人肚子里掉下来的一块肉,也是谢湘芸和谢渊的亲哥哥。
谢老国公则铁青着脸大声呵斥,呵斥府上的下人,也呵斥谢威的夫人和几房妾室;谢渊则相对冷静些,第一时间下令此事不许任何人外传,但今夜这种状况,眼下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江莳年几乎用脚指头都能想到,这件事或许第二日就会传遍整个京都。
人言可畏,即便她的清白还在,名声也会从此毁了。
背后之人,背后之手,当真卑劣歹毒至极。
她自己当然不会在乎什么名声,满世界的纸片人罢了。
但是有个人,江莳年却很担心。
…
再后来,她看到一双颤抖的手,终于朝她伸来。
那双手很漂亮,如记忆里一般骨节明晰,腹和虎口处有薄薄的茧,握上时,却是令人触之生寒的温度,晏希驰的体温是寒凉的,凉到几乎僵硬。
江莳年不知道。
他们两人其实有个共同点,就是极度的恐惧之下,手脚都会变得冰凉。
“对不起。”
这三个字,晏希驰说得有多痛彻心骨,江莳年体会不到。
只是最艰难的时刻都挺过来了,心理素质强大到不行,却在被他抱进怀里的瞬间,眼泪陡然决堤。
她不受控制地开始哭泣。
似要把先前积累的所有恐惧和肝胆俱裂都哭出来,她一遍遍说着:“我杀人了,我杀人了,我杀人了,怎么办……”
晏希驰没有回答。
大手抚上她的后颈,不知是触了她什么穴位还是怎样,江莳年很快便不再颤抖,而是于他怀里沉沉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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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一切都是安宁的。
后来自己何时回了定王府,身上的衣物是谁换掉的,满身血迹是谁清理的,江莳年都不记得了。
她重新躺回了桦庭后院柔软的床榻上,身边有丫鬟婢女们轮流值守,医师们也时刻关注着。
她不知道这一夜,京都有多少人无法入眠。
知情者们纷纷议论唏嘘着,这一遭谢家和定王府之间将如何收场,毕竟于某些方面来说,这几乎会影响到朝廷势力的倒戈变迁,不少人生怕被殃及池鱼,避而远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