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见过这种女子啊?
在自家夫君那里受了委屈,女子向来都是默默忍受,藏着掖着生怕别人知道了耻笑。就算不顾及夫君面子,哪怕顾及着自己的面子,也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跟长辈告状。
而且都这么铱嬅大的人了,怎么还哭上了呢?江家如何会教出这样一位女子来?
程氏心下疑惑,又有些哭笑不得。
不过江莳年这一告状,程氏心里多少有数了。
额头上的伤是她自己弄的,暂且不提,但小姑娘脖子上的淤青和手腕上的伤口却是实打实的,以及前两日她给晏希驰送了汤药之后便高烧中暍,据说也是受了什么惊吓,躺了两三天才见好……
莫非子琛这孩子,当真欺负她了?
这些年,程氏其实很担心晏希驰“长歪”。
从前她这孙儿在宫里给皇子做伴读时,就有宫人在背后说他是“怪物”,小小年纪,敢亲自用匕首割断下人的舌头,可想有多血腥残忍。
故而后来程氏将人接回王府后,亲自请了德高望重的老师悉心教导过一阵,晏希驰这才稍稍“正常回来”。
一个人的情绪长期压在心里,寻不到突破口,难免可能发泄到其他地方。
程氏一直觉得晏希驰身边该有个贴心的人,如今江莳年刚好符合条件,结果这才几天……
程氏有心偏袒晏希驰,却也想让人姑娘安心。
于是对顾之媛道:“媛媛啊,姑姥今日胃口不好,想喝你亲手做的酸梅汤,你去厨房里瞧瞧看还有没有酸梅。”
以往任何时候,老太太跟晏希驰说什么,从来不会避开顾之媛。
顾之媛愣了一下:“媛媛这就去。”
待整个厅堂只剩三人,程氏语重心长:“子琛,祖母年龄大了,就不过问你们夫妻之间发生过什么,但你也看到了,年年这孩子这般伤心……看在祖母的面子上,你就给她个承诺吧。”
江莳年:!!!
堂中灯火葳蕤。
晏希驰靠坐在轮椅上,视线转向江莳年时,似笑,非笑,黑瞳寂寂,眼神说不出的阴鸷,却又仿佛燃烧着某种灼烈的暗火。
事已至此,他唇角微动,一字一句承诺道:“祖母作证,本王今日向你承诺,日后无论发生何事,本王不会伤害你,不会恐吓你,也不会再对出手。”
言罢之后,他唇角微弯,偏了下头:“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王妃?”
就,怎么说呢。
晏希驰轻轻偏一下头,对着她笑的样子……看起来特别渗人,特别有病。
江莳年猜不透狗男人心思,也不喜欢猜人心思,更不喜欢看人脸色。不过事到如今她的命总算是成功苟住了,发自内心的,江莳年长长舒了口气。
“王爷的话,年年每个字都记在心里了。”嗓音温温柔柔,却带了那么点儿咬牙切齿的意思。
两人四目相对,暗流无声涌动。
这时老太妃从怀里掏出巾帕,给江莳年擦眼泪,边擦边道:“年年啊,在自己家里可以随性而为,但以后在外面,可千万不要这样子啊。你看你今晚说的这些话,要是给外人听了去,指不定就成了京中人的饭后谈资,别人不仅会在背后耻笑子琛,戳他脊梁骨,你自个儿面上也不好看,是不是?”
江莳年就单纯告个状,还真没想过这些。
不是她想不到这个层面,而是当一个人关注点都在自己身上,并且连生命都得不到保障的时候,哪能抽出心思去考虑或顾及他人?
至于以后,只要狗男人不会再对她动手,或是威胁她的生命,江莳年自然不会鸟穷则啄,随随便便在外人面前下他面子。
事情到这里,算是告一段落。
期间程氏问了晏希驰的双腿情况,问他每日有没有按时敷药。晏希驰答得模棱两可,程氏便知他又不“乖”了。
于是道:“年年啊,你可是忘了祖母跟你说过的话,你跟子琛现在是夫妻,得住一块儿,子琛不喜下人近身,以后像敷药这些事,你得帮祖母监视着他,知不知道……”
江莳年吞了嘴里的丸子,语气已然不自觉轻快起来:“祖母,年年当然没问题啊,能近身伺候夫君年年求之不得,关键得看夫君他自己愿不愿意。”
然后老太妃就又开始语重心长的给晏希驰“上课”。
古往今来的长辈、老人都有一个通病——无论孩子听不听得进去,该说的话一句不会少。
说完这遭,程氏又提起江莳年至今还未回门的问题。
寅朝习俗,女子本该婚后三天回门,夫家携礼一同前往女方家中省亲,女方家人则宴客招待女儿女婿。
“这不额头的伤还没好彻底嘛,祖母,年年让鱼宝给娘家带过话了,过两天再回门也没关系。”
带伤回娘家确实不妥,容易引人猜疑,搞不好会让晏希驰落人口舌,程氏以为她是顾及夫家名声,心下颇为宽慰。
道:“子琛届时方便的话,陪年年一道吧,如若有事走不开。”程氏顿了顿,转向江莳年:“到时候年年来找祖母,祖母给你安排。”
这话,程氏是顾及着晏希驰的意愿。
她这孙儿如今虽为西州藩王,却被圣上特意照拂,说待养好伤之后再去西州也不迟。至于养伤阶段,晏希驰是否愿意坐着轮椅出去抛头露面,程氏把决定权给了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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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近亥时,江莳年送走老太妃跟顾之媛,准备带鱼宝回云霜阁了。
然夏日炎炎,夜晚的暴雨说来就来。
天边惊雷乍响时,夜风过境,哗啦啦的雨水从天而降,打在青砖黛瓦之上,仿佛乐声齐鸣。
按道理,这是个很好的机会,借口留下来。
老太妃先前甚至让卢月嬷嬷给江莳年备了晏希驰的日程表,譬如这个点,晏希驰该药浴了,之后得是什么腿部敷药按摩之类。
听老太妃那意思,之前这些事儿一直是晏希驰自己在做,连随侍阿凛跟玖卿都不曾插手。
江莳年一听就知是男人那点自尊心在作祟,晏希驰肯定不愿真像个残废一样被人伺候。
但老太妃发话了,她现在又是晏希驰的王妃,贴身伺候天经地义,而且还是最合适的“近身”人选。
不过江莳年才刚苟命成功,她想缓口气来着。
想着晏希驰肯定会拒绝,江莳年假意问了一嘴:“王爷,年年今夜能不能留下来,伺候您沐浴?”
晏希驰望着窗外夜雨:“祖母交代的,你不必放在心上。”
“那怎么行?”
江莳年扒拉着自己衣带,故意羞答答的说:“就算祖母不交代,年年也想伺候王爷,王爷能给年年个机会吗?”
她现在这番状态,仿佛早就把之前红眼憋泪外加告状的事情忘到九霄云外,晏希驰心下却诡异地惦记着她手腕的伤口还未包扎。
嘴上道:“不能。”
“那好,那年年改日再来看王爷。”
江莳年松口松得非常丝滑:“对了王爷,我可以向您借把伞吗?外面下雨了。”
就不知怎么的,晏希驰周身气势忽然就阴沉了些,盯着窗外的雨,不搭理她。
敏感如晏希驰,感受到了如有实质的……敷衍。
江莳年想的却是,借伞这种小事或许不需要过问,她现在可是王妃,直接去找阿凛或玖卿不就得了?
于是道:“年年先走了,王爷好好照顾自己。”
虽然下雨了,但气温并未下降多少,江莳年现在只想回去脱衣服,洗澡,寻思着今后有没有机会在这古代穿穿短袖短裙什么的。
然后就听身后传来一道声音:“江莳年。”
第一次被叫全名,哪怕苟命成功,江莳年依旧有点紧张,回头道:“怎么了吗,王爷?”
事已至此,晏希驰不会再动江莳年。但他始终无法忽视这个女人带给他的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如果她真是被安插进王府的一双眼睛,那她不仅沉不住气,娇弱爱演,孩子气……
还没什么诚意。
譬如此时此刻,他拒绝,她就真的打算离开。
这样的人,要么当真性情简单直率,要么城府极深。又或者,她是别人的棋子而不自知。
无论哪一种,晏希驰都不大相信她嘴里所谓的“一见倾心”。
惊雷过耳时,炫目的闪电一瞬照彻长夜,殿中帷帐被风吹得轻轻飘起,又落下。
“今日你说的,最好都是真话。否则整个江家不够给你陪葬,明白吗。”
晏希驰孤零零坐在窗前,说话时没有看她,江莳年知道他指的是“合理的解释”。不知是夜色太深还是雨水落得太急,他整个人充斥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阴郁气息,又隐隐让人觉得,他好像很寂寥。
这样的话,如果真给意图不轨的人听了,或许会是很大的精神压力。
江莳年猜不透他究竟怀疑自己什么,但她身正不怕影子斜,如今又得了承诺,自是卸下恐惧。
“年年知道了,王爷晚安。”
如果可以选择,江莳年其实不大喜欢晏希驰这一类人,也不会愿意跟他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疑心太重,阴晴不定,相处起来需要时时绷着神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