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张脸被灯火勾勒出明晰的轮廓线条,半张脸隐在黑暗里,男人眉目深挺,神色一如既往地漠然无波,周身却被一股前所未有的沉郁所笼罩。
没人注意到,他原本拽着平安符的那只手,下意识放松了力度。
却也并未回头。
而当江莳年抵达轮椅的几米之外,大口大口喘着气时,视线里除了轮椅上晏希驰宽而沉寂的背影,还有一路蜿蜒下来的血迹。
在灯火的映照下,那血痕并非正常鲜艳的红色,而是更接近于深暗的猩黑色。
正在扫洒血迹的丫鬟们齐刷刷见礼道:“王妃。”
瞥见庭院中一干医师们收拾着器具,乍看都是明晃晃金属一类的东西,混着浓郁的血腥气。
所以……
已经斩了吗?
由于视觉效果过于触目惊心,江莳年满脑子只剩一个念头:腿没了???
上辈子近二十年的生活经验,并没有教过江莳年如何应对这种局面。
不会不会,腿没了的话肯定躺在床上,哪里还能坐得住轮椅。这么想着,基于急切地要验证,江莳年都忘了这种时候可以用嘴问的,她几乎下意识地绕过玖卿,二话不说便蹲下身来要去撩晏希驰的袍摆。
手腕却倏地被人拽住。
又一次的,男人的掌心不再干燥温热,而是很冰凉的温度。
那种熟悉的触感传递至心口。
少女抬眸,对视上一双黑沉沉的凤眸,晏希驰眼底前所未有的空寂,如一截枯死的树,黑了的潭。
半个多月不见,江莳年隐隐觉着他好像又瘦了一圈儿,轮廓越发锐利,唇色很淡,面容苍白毫无血色。是没有好好吃饭,还是没有好好睡觉,年纪轻轻的给自己整得这么萧索又憔悴。
他的眼睛很陌生,仿佛所有的喜怒哀乐全都消失了,江莳年的心咯噔了一下,再无任何侥幸:王爷的腿……没了吗?”
话出口时,江莳年自己也觉残忍,视线中的脸渐渐变得模糊不清。
晏希驰喉结滚动,半晌。
“还在。”不过很快就没了。
他的声线是平和的,又或已然惊不起半点波澜。
江莳年却大大松了口气,还在就行,还在就代表还有挽回的余地,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她也会想办法为他争取。
少女当即便要起身,手腕却不被男人放开。
“阿年,别哭。”
?
就很突然的,江莳年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眼眶湿了,一时有些怔然,不知所措。身体却已被男人带起,轻揽着撞进了温热的胸膛。
时隔半月,熟悉的冷香萦绕鼻尖,江莳年一阵心悸,身体和感官的记忆比思维和理智诚实,她一点没有抗拒他,反而感到莫名地依赖和安心。
但晏希驰的情绪,显然依旧不在江莳年能够理解或触及的范围,他注视着她,眼中情绪很晦涩,丝丝缕缕漫无边际,仿如一片羽毛刺痛人的心房。
“陪我一会儿。”他说。
这一刻,晏希驰心上没有贪嗔痴妄,没有恨与妒。唯一念头,即便有幸活下来,今后一生也将无法与她并肩走路。
江莳年却满脑子都是卧了个槽,她为什么会掉眼泪啊,是因为受了惊吓吗,但现在显然不是在意这些情绪的时候,还有更重要的事需要交涉。
“王爷,那位范医师在哪儿,年年要见见他,一定还有别的办法。”江莳年一边说着,一边要从他怀里挣脱。
晏希驰红了眼眶。
背对着桦庭,无人窥见轮椅上的男人,分明先前还一如既往地肃穆摄人,仿佛一尊威凛的山岳,能抗下世间所有,此刻却脆弱得好似一碰即碎。
“没用的,阿年。”男人声音很轻,几不可闻。
“为什么没用,他不是神医的吗,一定还有办法的,年年这就去跟——”
话未完,被一双冰冷的唇堵住了。
江莳年怎么也没料到,晏希驰居然会在这种时候吻她,很轻的一吻,不带任何情.欲,更像是某种苍白的安抚。
廊下的宫灯将两人的影子映在墙上,和着晃动的树影纠缠交叠,扑朔迷离。
四下隐有极其细微的“骚动”,半晌,男人眼中的波澜消失,又一次恢复沉静:“玖卿,带王妃暂避。”
余下的话无需多说,玖卿便懂了晏希驰什么意思:“王妃,请您暂回后院。”过于血腥的画面,女子大都难以承受。
江莳年却是心下翻了个白眼。
“总是这样,王爷每次都不相信年年……”挣脱晏希驰的手,江莳年再懒得搭理他了,在可能关系到人命的时候,她心下也装不了什么旖旎心思:“请问谁是范医仙?”
顺着众人的视线,江莳年这才注意到,一众医师们收拾东西的案几旁,坐着一位闲闲喝茶的老先生。
“没什么好问的,不斩腿就丢命。”范栩没好气道:“速斩速决,没时间跟你们这些贵人瞎耗时间。”
“老先生医术高明,名动天下。”江莳年笑眯眯去到人跟前,现编著吹了一波彩虹屁:“普通的医师没有办法,宫里的御医也束手无策,可您是医仙啊,您一定还有别的法子……”
“别吹别捧,老身不吃那套!”范栩油盐不进,他最不爱跟达官显贵打交道,尤其这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王孙贵胄,早年天家都没能请得动他,这帮兔崽子竟给他迷晕了五花大绑。
好一番软膜硬泡,少女乖巧得很,又礼貌极了,范栩最终招架不住,却还是摆摆手如实道:“没用,姑娘别求了,那小白脸的腿早就该斩了,拖着也是白搭,无解之毒。”
李医师也附和道:“王妃,范医仙说的实话,王爷的腿,早斩的话至少还能活命,待余毒再往上漫延……就不好说了。”
整个桦庭又一次陷入死寂。
“阿年,过来。”
晏希驰的声音远远的,有些失真,江莳年却并不绝望,反而凑近了些,对着老先生低声说了几句话。
很短的时间内,范栩面色大变,一下从椅子上起身:“姑娘此话当真?!”
作者有话说:
第71章 从未说过爱她
“当真的。”
见老爷子反应这般大, 江莳年便知自己赌对了,道:“范医仙可想见见她?”
“见,见……”
听罢江莳年的说辞之后, 范栩一时间神情恍惚, 整个人坐立难安,再无先前闲闲喝茶时那份优哉游哉的傲慢架势。
江莳年则当即召来阿凛, 请他尽快去江家给阿茵接回来, 不过三人在江莳年离开之后, 其实已经启程在赶回定王府的路上了, 带上了江莳年的所有东西,包括小狮燕。
她的原话其实很简单。
——范医仙, 我有幸认识一位哑女, 和您的模样生得三分相似。
事实果真不出江莳年所料,阿茵白日在街头追着亲兵队的马车跑, 急得眼泪吧嗒吧嗒地掉,包括后来还给她画了一副意寓“亲人”的图, 皆是因她晃眼间在车架里看到了自己被五花大绑且闭着眼睛的祖父——范栩。
再加上阿凛说过, 范医仙是被绑来的。
能给两者之间联系起来, 江莳年起初把握不大, 故而好一番软磨硬泡, 眼见无望,才使出了最终“杀手锏”。
而她竟然神奇地猜对了。
千辛万苦寻来的“神医”,刚好是自己婢女的亲人,江莳年下意识觉得, 这样的巧合应该算是所谓的机缘了吧?
她想要的也很简单, 一个“知恩图报”, 或者说人情罢了。
晏希驰的双腿情况究竟如何, 江莳年不知也不懂,但有了阿茵这层关系在里面,范栩便一定会尽全力。
原来阿茵并非什么孤女,而是两年前曾与范栩走失,孤身流落至瑜洲,辗转间为一位阿婆所收养。阿婆又因遇上旱灾饥荒,家中还有小儿患病急需用钱,不得已将她卖去青楼,恰逢江莳年那时人在瑜洲,又刚好要去揽香楼“捉奸”,便出于怜悯顺手给人解救下来。
而范栩近年来行踪不定,也是因为在四下找寻阿茵,老爷子一身医术,初初也只是想治好孙女的哑疾,然而穷尽毕生所学,世事不遂人愿。
原本“桀骜不驯”的范医仙,突然间就跟王妃熟络起来,仿佛忘年交似的不停聊着什么,态度也变得极为亲和,给桦庭所有人都看得一愣一愣的。
待阿凛终于将小姑娘带回王府,亲眼见到了人,满腔唏嘘和再见亲人的喜悦,祖孙俩几乎抱头痛哭。
…
按照范栩的说法,晏希驰的腿的确已经药石无医,毒也确为无解之毒。
为报恩,范栩最终选择留在了定王府,并成了晏希驰后来的“御用”医师,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斩腿是风险最低的法子。”
若非江莳年,孙女早已落入魔窟,生死不论,范栩背着手在大殿里踱来踱去,考量着她先前提出的条件——尽量保住双腿。
“另有一法无需斩腿,放穴让余毒上行,施针,辅以丹药从嘴里排出,此举风险大,可能会死人,还请阁下自行斟酌。”
话是对晏希驰说的。
这些年为给孙女试药,范栩四下游历,运气好的时候遇到过一些灵参灵草之类,拿来练药,手里倒也有那么一两枚丹药,可在关键时刻保命续命,譬如余毒游走心脉期间,起到关键庇护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