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霍云朗躬身行礼,“王爷有何事吩咐?”
傅沉欢道:“我今晚子时进宫。”
霍云朗一惊:“……什么?您——”
他回头看了一眼黑压压的龙州军,他不明白。
若是王爷想反,此刻只需一声令下率兵进城,也许要不了一天便可踏碎乾坤。若他并不想反,他也可依礼行事,卸甲进京。可现在他却将所有的筹码放下,只身前去赴会,见得是谁,已经不言而喻。
傅沉欢淡淡道:“我今晚一去,若不回来,你们无需愤怒冲动,不要寻任何人的麻烦;只像从前一样,我会保住你们以后的安全。”
霍云朗眉眼惊痛:“王爷!”他这么说,便是有去无回了。
“若我回来……”傅沉欢微微笑了,他自己也觉不可能,但还是忍不住幻想着美好的奢望,“你们便好好准备,我这一生,还从未庆贺过生辰。”
霍云朗哑然:“王爷,您明明有大好前程,明明您才是稳操胜券的那个人。您想要什么,什么没有?为什么一点要这样……”
傅沉欢漠然听着,觉得荒唐。
他想要什么都有么?
未见得吧。
他想要一对平凡的父母,想要身上没有新伤痕的过一天日子,想吃一顿饱饭,想暖和一点,想不再遭受折辱与践踏,想少一些恶毒阴狠的算计,想要一副健康的躯体。
唯独没敢奢望过有人爱他。
可最后,他所求不得,偏偏上天将这份他不敢奢求的礼物赏赐给他。他虔诚感激,小心翼翼,如珠如宝捧在手心,可最终,只是伤他最深的一把刀。
恍然明白,原来有的人生来便是错误,偏他不懂,吃尽苦头才顿悟。
傅沉欢摇摇头,微笑道:“你下去吧,记得我交代的事,此乃军令,不得违逆。”
他望着城楼。
诺诺同意见他,今夜子时——不知她是否还记得。但在他生辰的第一刻,他只想见她。
傅沉欢站在风口几个时辰,晚风将他的墨发微微吹乱,他容颜艳绝的脸庞苍白至透明。
临近子时,他目光微微凝聚,看见城楼上那抹娇小柔弱的身影。
她是一个人来的。外面万千兵马,她却只身一人。
傅沉欢缓缓笑了。
是了。她一向懂得如何拿捏他,她知道自己在他心中是如何分量,知道自己在他面前绝不会受到任何伤害。她知道,他永远舍不得。
她孤身一人。
便可抵龙州军千军万马。
……
黎诺没想过傅沉欢会主动约她。
原本她的计划并没有这么快,但看过傅沉欢传进宫的信后,心中便已明白他的选择。
——计划比想象中顺利,甚至直接到达终点。
她永远都不能想象,他究竟有多爱她。
一直以来,强撑着冷漠、忽略痛如刀绞的心疼几乎抵受不住,她真想扑到他怀中哭一场,紧紧抱着他将一切真相说出口。
黎诺猝然闭上眼睛,身体有些支撑不住晃了晃,细白的手指几乎没有血色,攥紧拳头骨节泛起青白。
“小石,”黎诺捂着心脏,仿佛这样可以减轻那里的痛楚,“你帮我把防护机制打开吧,我的心很疼,疼的受不了。”
防护机制可以抵减剧烈的痛楚,还没见到他便已这么痛,等见了面,只怕痛的受不住会让他发现端倪。
系统吓了一跳:“姐姐,你没事吧?为什么会这么疼?”
“因为……这个傻子……”黎诺喃喃道,“我实在做不到对他无情,就算是演也演不了。若见了面,我怕我硬不下心肠。”
“……好吧。”系统劝,“忍过这一次,至少这次你不是一个人,不仅有我,有黎玄景暗中助力和雪溪后备,还有……”
它没有说黎诺也懂——还有傅沉欢无限包容的爱。
缺一不可。
傅沉欢看见黎诺身影后便只身一人迎上去。
暗夜下巍峨城楼像蛰伏的巨兽,安静而诡谲,人的身影在它衬托下那般渺小,如同命运齿轮两个兜兜转转的沙粒。
他们还是第一次见面后这样沉默。
黎诺几度欲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傅沉欢额前碎发中又添银丝,他看上去虽然依旧高大挺拔,但眉眼中却带着不易察觉的破碎脆弱。她真的很想问一问他这些日子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是不是吃了很多苦。
但只能忍耐着,忍过这最后一步,她就可以毫无顾忌爱他了。
黎诺默默低下头,什么也没与傅沉欢说。
城楼上忽起一阵风,清风吹起她乌密的长发,单薄的衣衫空空荡荡,傅沉欢看在眼里,终于喃喃道:“诺诺,你怎么瘦了。”
他自然地解下身上披风,如同以往一样为她披在身上。
黎诺不敢置信地退后一步,她没想过到了此时,傅沉欢竟还愿意如此待她。
傅沉欢看得懂黎诺神色,微微一笑,温声道:“披上吧。”
沾了他身上温度的披风温暖包裹住自己,这种暖意让黎诺有些想哭,她动了动唇:“你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选在今日见面?”
傅沉欢眼眸稍稍亮起,原来诺诺还记得。
这也算对他有一点点上心,而非全然将他视作一个任务。
他眼中的笑有了些温度,轻声道:“只是想寻一个借口。”
黎诺喃喃问:“什么借口?”
冷月清辉照在她皎洁脸庞上,仿若月下仙子一般娇美动人,傅沉欢舍不得地看着:“诺诺,此刻已子时过半,是我生辰,你不祝我生辰快乐么?”
若非开了防护机制,黎诺想此刻她必定痛彻心扉。她稳着声线木然道:“生辰快乐。”
傅沉欢认真听着,将她的声音牢牢记在心中:“那……我可否向你讨要一份生辰礼物?”
可以,沉欢哥哥,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
“诺诺,其实……我只想问你一句话,你可以认真回答我么?”傅沉欢声音低低,“从你到我身边以来,可否有过……片刻的动心?”
在那些撒娇闹他的时刻;挽他手臂,抱他脖颈的时候;赖在他怀中蹭来蹭去,仰头望着他;笑着他耳边说那些温暖话语。
以及亲吻他的时候。在这数不清的甜蜜中,她可有过一瞬间带了一点点动摇的真心?
傅沉欢道:“就算没有也不打紧,我想听真话。”
怎会没有?沉欢哥哥,我好爱你。
黎诺深深低下头去,不想让傅沉欢看见自己眼中涌动的情意。她这样的沉默,在傅沉欢眼中便是一种变相回答。
他果然从不值得被爱。
意识到这一点,他神色倒也没有什么变化,仍带着淡淡笑容:“我知道了。”
“我明白你不会与我走,但我仍想跟你走。诺诺,你带路吧。”
他的确心如明镜。黎诺只觉心头酸涩,是开了防护也化不去的钝痛感。不敢说其他的,轻轻点头:“你与我来吧。”
她带着傅沉欢折返,穿过宫院,走到一处静觅宫殿中。正殿灯火通明,她轻轻伸手推门,眼前赫然是一张八角桌,上面摆一盏青玉酒樽。
傅沉欢一直默默跟在黎诺身侧,直到看见桌上酒樽,他心中也始终平静雪亮。
是了。
这便是他期待已久的……生辰礼物。
青玉琉璃酒樽在烛光下温润雅致,带着微微反光——就像她一样,温暖柔软,周身镀着让他恨不得飞蛾扑火的微弱光芒,可内里,却是致命的穿肠毒药。
傅沉欢从容走上前,轻扫一眼桌上酒樽,黑白分明的凤眸中是烛光也照不亮的沉寂。
这里只有一个酒杯静静置于酒樽旁,看起来形单影只。黎诺有些不敢看傅沉欢,握住酒樽把手,要很努力才能让自己的手没有那么颤抖。
斟满一杯,酒液清亮,颜色却是诡异的红。
傅沉欢一直安静看着,直到酒杯斟满酒,他想了想温声道:“诺诺,我这里有本折子,还请你替我转交黎玄景。”
他说着将东西递给黎诺,耐心温柔地解释:“我的兵权始终是他眼中之刺,他一直欲整改,却被我拦下动弹不得。今日之后,这些掣肘没什么意义,也为了所有人今后的路都能顺畅些。”
“我已将龙州军拆分为五路,军队将领调任草案也初拟过,统调分离,定期换防,使兵不识将,将不专兵。以他的资质,收复兵权指日可待。”
黎诺下意识脱口而出:“可龙州军是你的心血啊……”
傅沉欢只是低眉一笑。他却没有说,还有一支顶尖精锐,他留给她作为私兵。他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离开,但总是要尽力保护她至最后一刻。
此话不必现在说,不仅因为日后她自会知晓,也因为他还想为这痴心不改遮最后一层欲盖弥彰的尊严。
“这是保住龙州军的最好办法,但此事有弊端,会削减军队的战斗力,他看过折子会明白,”傅沉欢缓声道,“所以暂时没人能动霍云朗他们,给他们几年缓冲,自保绝无问题。若之后他们愿意留下自可立稳脚跟,若想辞官……”
他声音温和,“诺诺,可否看在龙州军征战十几年的份上,帮我请陛下宽容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