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诺的眼泪夺眶而出。
自己竟是将他伤到这种地步,他竟用这样平淡的口吻,如此温柔的交代遗言——他一生最后的寥寥数语,竟只有这些话。
沉欢哥哥,你不会死的,我不会让你带着这样的伤痛死去,这个生辰让你难过了对不起,日后岁岁年年,我一定尽心尽力,一一补偿给你。
黎诺深深呼吸,将酒杯端起来:“我知道了,你放心,我可以保证他们的安全。”
傅沉欢接过来,却没有立刻喝。他将酒杯放在一边,“诺诺,还有一件事。”
他极认真地注视黎诺。
眼睛中有些光,但那光芒仿佛流星转瞬即逝,从此便不再亮起,“诺诺,你这样欺负我,让我也欺负你一回吧。”
黎诺有些愣愣看他,他一步步向自己走来——这一次,他没有顾忌长久以来的自尊,金属义肢触地的声音铿锵,每一步都沉重如鼓回响这房中。
他站在黎诺面前,站得很近,甚至身躯几乎相贴。这个角度,黎诺只能向上仰着头才能看清他容颜。
傅沉欢脸庞连最后一丝血色都褪尽了,却仍微微笑着,沉静如水的目光中,竟还能看出宠溺,找不出一丝恨意来。
黎诺眨眨眼睛,还没说什么,傅沉欢陡然倾身,左手紧扣住黎诺纤巧的腰,将她往自己身前一带——
他垂眸,右手算得上不客气地钳住她脸颊,大拇指与四指稍稍用力,她嫣红柔软如花瓣的嘴唇便微微嘟起。
他俯身吻下来。
最后一次的缠绵,他力道失控,几乎要将她吞食入腹,不顾一切与她唇舌缠绵辗转。向来不舍得对她用稍重的力气,唯有这件事才会不那么狠狠压抑自己。
像是把自己所有舍得对她用的力道一并给予她,也像是将一生漫长的爱在这个吻中全部交付出去。
没有人能用一个吻将汹涌磅礴的爱意诉说得如此淋漓尽致,黎诺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在眼眶中聚集成珠,簌簌滚落下来。
她湿咸的泪被傅沉欢吻到,他微微一怔,接着便闭上眼,将那些他不知为何而流、也不想知道为何而流的泪一一卷入唇舌。
就当是最后的馈赠。待会那酒喝起来,说不定能品尝出丝丝甜意。
不知过去多久,傅沉欢才怜惜地放开了她。
他慢慢抬手,苍白手指很轻地擦拭去挂在诺诺下巴上的泪珠。什么也没有说,连放在她腰间的手也慢慢松开。
黎诺被傅沉欢吻得四肢酸软,此刻失去他的扶抱,她双腿一软,几乎要瘫倒在这个角落。
他们两人面对面站着,男人气势如山,沉稳坚毅,身上无处不透着蓬勃力量;姑娘却娇柔稚弱,发丝微微蓬乱着,甚至还有些站不稳,在对方面前是极弱小的存在。
只要他想,他完全可以伸出手扼住她脆弱脖颈,用不了多少力气就能轻而易举折断;
只要他想,他可以转身出去,任凭宫中再多禁军,他武功卓绝只影一人,谁也拦不住他;
只要他想,他可以带她离开,可以再一次逼宫造反,无论生命还是权势他都唾手可得,甚至他的爱情——
他可以一生将她囚禁在自己身边,让她只看着自己一人,只想着自己一人,他可以在漫长时光中无数次地拥有她。
但他还是转过身去。缓慢地、一步一步回到桌边。
傅沉欢没再看黎诺,也不再说任何一个字,骨节分明的大手稳稳端起桌上酒杯。
温润酒杯中摇晃暗红如血的毒酒,气味醇香甘甜,也浓烈辛辣。
眸中倒映这穿肠鸩酒,凤眸中微微水色浮聚,渐渐斑驳画面化为层层涟漪。
泪光转瞬退去,傅沉欢将酒置于唇边,闭目仰头,利落喝下。
他喉结上下滚动,背脊挺得很直,干脆率然饮酒的模样无尽风华,如坚韧挺拔的青竹雪松。
黎诺死死抓着自己衣角,即便知道那酒是自己亲手调制绝不会让他有事,但这画面仍然深深刺痛她的双眼。
药效上的极快,不到三息傅沉欢一窒,微微张口,一丝鲜血自唇边缓缓流下。
他身形晃了晃,支撑不住单膝跪地。
“沉欢哥哥!”黎诺再也忍不住,两步奔上去抱着他,“沉欢哥哥……”
傅沉欢迟缓地眨眨眼睛,染血唇角渐渐弯起:“原来、在我死前……还能听你唤我一声‘沉欢哥哥’……”
黎诺泪如雨下,收紧纤细手臂拥他,“不疼了,以后就再也不会疼了……”
傅沉欢眼皮疲惫阖了下,他用尽力气微微睁开些,却也实在看不清眼前他爱了一辈子的珍宝。
“诺诺……”还想再交代些什么,“你要……”
剩下的话渐渐苍白无力,终于消散在一片安静中。傅沉欢闭上眼睛,微凝的眉宇似乎还带着担忧。
黎诺透过模糊的泪眼看他,低头轻轻在他脸上亲了亲。
她声音极低极低:“我的沉欢哥哥一直很累吧,好好休息一下,多睡一会也没关系的。任务结束啦,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静谧月光拉长两人相拥身影,宛若交颈相欢的鸳鸯。月华曳地,满室安宁。
……
……
“玄景,我想……求你一道圣旨。请你昭告天下……从此这世上没有摄政王傅沉欢,也没有小郡主黎诺。”
“会的。给我些时间,我一定回来看你。”
天贞七年五月初九,摄政王于帝台水榭突发旧疾,不时薨逝,享年二十六,予谥忠,追封慧烈王,举国同哀。
作者有话说:
前五十红包哈~
第68章 重获新生
摄政王暴毙并未掀起太大的风浪, 这主要归功于龙州军。
龙州军是傅沉欢一手培植起来的,对于他的死,龙州军全体仿佛一柄归鞘利剑,沉默地接受收编与整改。
渐渐的, 自角落里滋长的言论窸窸窣窣传出, 从细缕微言慢慢汇聚成一股强大水流铺陈在朝野上下。
“陛下赐了如此谥号, 这……陛下和摄政王并不像仇怨已深的样子啊……”
“这也不难理解,摄政王从未把住权柄不肯放手, 更不曾滥用私权谋利, 这还不是忠臣么?”
“但他的确手段残忍,手上亡魂无数……”
“这便狭隘了,陛下比我们更心如明镜, 摄政王这些年虽说手腕强硬些,但惩治的都是重罪之人确无冤屈。说到底, 他办的桩桩件件事从不是为了自己,反而心系家国。”
“天贞五年,若无摄政王雷霆手段,贪墨震灾款的事哪能处理的那般漂亮, 到如今都无人敢再犯, 说到底……看雷州的百姓供奉长生庙人人敬仰, 便可见一斑……”
“千古之臣啊……”
生前没人谈论这些, 作古之后, 静竟一一细数出这许多好出来。甚至出殡之日,陛下在忠谥封号之后又尊为“御兄”, 更恩赐鼓吹随行, 百姓自发道祭, 绵延百余里。
后世流传为一段佳话。
*
应斜寒脸色发白匆匆冲进英干殿, 门口的太监正要通报,他却已经阔步进殿,连最起码的礼数都忘了。
殿内周长德正低眉顺眼侍奉着,见应斜寒径直闯进来,吓得舌头都打结了:“应大人您您……您可有要事求见陛下?这……”他赶紧骂道,“这都是外边的奴才们实在没规矩,通传的声音也太小了些……”
黎玄景搁下笔。
他脸色阴沉沉的,一双清润的眼中布满了红血丝:“周长德,你这本事越发大了,朕的面前也敢满口胡诌。应大人强要闯殿,可有来得及通报?”
他轻描淡写,“拖出去仗五十。”
这小祖宗好几日不对劲,越发喜怒无常阴晴不定,政事一道更是干脆利落雷厉风行,好像憋着火一般,周长德心中暗暗替应斜寒捏了把汗。
他不敢不求情,摄政王已经不在了,再去一个忠心耿耿的应大人,这可真要了命了。
他苦着一张脸:“陛下消消气,消消气,应大人向来守规矩的,这么急必有要事……”
黎玄景冷冷勾了勾唇角,扫一眼阶下人,还真没再发火。
往椅背上一靠,将写好的圣旨扔在周长德身上:“差人拿给雪溪,让他收拾收拾,尽早回北漠。”
下面应斜寒听了,略有茫然:“——陛下要遣送雪溪回国?”
“不然呢?”黎玄景歪头笑,“当初与北漠缔结盟约,本就无需人质。是他们自己病得不轻,非要送来一个皇子为质。如今眼看便要到一年之期,早点送回去,显得我夏朝很有雅量不是么。”
应斜寒无话可说。
这件事对于他来说本也不重要,雪溪已经没有价值,黎玄景想怎么折腾他也不想管。
嘴唇翕动半晌,应斜寒颤声:“陛下,微臣听说昨日傅沉欢出殡之时,安排了两副棺椁……”
黎玄景的脸陡然扭曲,随手抓起桌上笔砚狠狠掷在应斜寒身上,“你还有脸问!!”
应斜寒肩膀被这狠狠一砸顿时涌出血,渐渐染透绛紫色的官袍,“所以……”
他喃喃道:“所以真的是她……怎么会……怎么会呢……”
黎玄景盯着他,看他一向风轻云淡游刃有余的面具彻底碎裂,底下是一张迷茫痛苦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