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她们需要乘坐的不是游艇,而是龙舟。
郁宛隔着十丈远就瞧见岸边停泊的那艘船只,雕梁画栋,晴彩辉煌,船身雕刻的龙首惟妙惟肖,纤毫毕现,还在龙须处坠了两颗硕大无朋的明珠——不晓得是真的还是仿制品,总之富贵又气派。
郁宛本以为里头会是熙熙攘攘一片热闹,哪知进了船舱却发现只有乾隆一人——李玉王进保等等当然不算人,至少皇帝眼里如此。
她有点疑心自己中套了,“皇后娘娘呢?”
李玉便笑着解释,那拉氏跟和敬公主都有事推脱了,看样子是不想碰见彼此,结果一个也没来;纯贵妃得服侍太后,也吹不得湖上的风;令妃养胎;庆嫔陪她养胎;愉妃得照顾五阿哥,婉嫔又得看着八阿哥十一阿哥等等,如此种种,皆不得闲。
郁宛:……这么说,她成了唯一落单的那个?
不免打起了退堂鼓,正想找借口辞去,乾隆却淡淡道:“坐下。”
郁宛很没骨气地认怂,好在地板上铺了波斯绒毯,哪怕跪坐着也十分舒坦。
很快她就被一股浓郁悠远的香味给吸引了,吸了吸鼻子,才发现味道来源于乾隆身前的小吊炉,上头摆着一个铜铫子,里头咕嘟咕嘟不知炖着什么。
郁宛忍不住开口询问。
乾隆面露嘚瑟,小样,就知道这馋猫受不了诱惑。他悠闲地打着扇,面上却神秘道:“是唐僧肉。”
还真有唐僧肉啊?郁宛目瞪狗呆,下意识咽了口唾沫。
等等,唐僧肉不就是人肉么?郁宛神色发僵,她倒是知道有些贵族子弟多么怪癖,吃人肉仿佛也不稀罕,各地县志也有记载,以前战乱的时候食不果腹,唯有杀人充饥,叫什么“两脚羊”“不羡羊”,易牙烹子还被称作美谈呢。
皇帝这是山珍海味吃腻了,想换换新鲜?
郁宛拿团扇掩住口鼻,看着李玉亲自给乾隆盛了一碗肉羹,而乾隆脸上没有半分抵触,反而津津有味品尝着——殊不知这人心底已快笑破肚皮。
乾隆还故意问她,“你要不要也尝一口?”
郁宛拨浪鼓似地摇头,她才不吃人肉呢,多可怕呀。
乾隆却执意让王进保给她盛了小半碗,“当是朕赏你的。”
君命不可违,郁宛无法,只能战战兢兢接过,用筷子戳起一块肉,准备捏着鼻子送进嘴里——大不了回去催吐。
然而这一试就试出来了,分明是牛肉的口感和滋味,不过是加了小茴香炖的。
郁宛又细看了看那肉的纹理,确定是牛身上的无异,方才不无埋怨地道:“您做什么吓我呀?”
乾隆狡辩的话术也是一流的,“唐三藏纵使取得真经修成正果,也难保不入轮回历练,焉知这辈子他没托身畜类?”
那也不见得就是这头牛变的,你还不如说牛魔王呢。郁宛瞪着他,可念在肉羹的滋味的确不错,便也懒得计较了。
徐徐微风中,湖面忽有袅袅乐声传来,郁宛望着皇帝打趣道:“您也是块上好的唐僧肉呢。”
圆明园的船娘可不会边干活边唱歌,多半是某位嫔妃为博圣宠使出的招数。
可见乾隆比唐僧还吃香呢。
小妮子愈发胆大包天。乾隆拧了下她的脸,到底有些好奇,让李玉将纱帘掀开。
郁宛亦凑趣靠近去,想看看是哪个本事非凡的妖精。
只见对面一叶玲珑小巧的扁舟,将将只容得两三人站立。正当中的那人虽蒙着轻纱,然湖上风大,载浮载沉间依稀也能窥见真容——原来是昨夜铩羽而归的忻嫔。
此时她身着一袭朱红亮烈的湘妃裙,手执一枝碗口大的粉色菡萏,驰行于亭亭玉立的翠绿荷盖间,翩翩起舞,端的是美不胜收。
身侧一左一右的两名歌姬既要为她伴唱,还得负责掌舵,看上去却是有些苦不堪言,香汗把脸上的妆给泡花了。
郁宛对舞蹈研究不深,也说不上什么门道,不过忻嫔这舞蹈难度会否太大了点?要知湖上极难保持平衡,忻嫔是总督府的小姐,家里也不会专门教她这些——毕竟是下九流的行当——多半是进了宫后天学起。
可一个基础不牢靠的人还去挑战高难度动作,只能说忻嫔勇气可嘉。郁宛看着她每抬一次腿船身都得微微晃动,心肝也不由得跟着微颤。
忻嫔自己当然是不唱的,光练这支舞就已经费去她全部闲暇,忻嫔选择的是曼声念诗: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虽然有些自吹自擂的意味,倒还不算过于夸张,忻嫔是个很标致的美女,虽然因着生了两个孩子腰身圆润了些,总体还是配得上这首诗的。
郁宛只盼着别出什么意外,她还想把忻嫔的舞蹈看完呢——这种表演哪怕放国家大剧院也是高端局,要收门票钱的。
但愿她待会儿别掉进水里,郁宛在心底念了声阿弥陀佛。
然而怕什么偏来什么,对面船头忽然激起大片浪花,两名歌姬花容失色,“快来人呀,不好了,忻嫔娘娘落水了!”
好在忻嫔些微识得水性,勉强还能扒着竹篙,只那身湿透的舞衣紧贴在身,如同波光粼粼的鳞片一般,使她看起来像条狼狈不堪的红鲤鱼。
当然方才落水的时候也很像——这个就叫鲤鱼跃龙门罢。郁宛颐然想着。
乾隆很不厚道地笑了。
第55章 牌局
郁宛颇识得水性, 可她不能下去救——她身上穿的这身旗装累累赘赘,走路都不方便,更别说洑水了, 又怕忻嫔着急起来,死命拽着她, 两个人都脱不开身。
水里的情况可是什么都说不好的。
她又不能脱了衣裳, 赤条条的游过去。
乾隆则认为忻嫔的情况半点都不凶险,瞧她努力抱着船桨, 像是故意吊在那儿似的, 明明再一使劲就能爬上去。
怕是等着他亲自去救。
乾隆自然不上当, 只命王进保等人速速救援。
忻嫔彻底死了心,看着几个五大三粗的太监, 感觉胸口拔凉拔凉的,手上忽然没了力气, 竟真个两眼一翻栽了过去。
“可惜了, 本想叫戴佳氏上龙舟来烤烤火的。”乾隆叹息。
郁宛一双眼睛如琉璃珠子望着他,真会装佯,她看皇帝可没有半点拉人上来的意思,这不转脸就叫送回忻嫔自己宫里去了?
虽说忻嫔不自量力才惹出这场麻烦,可郁宛秉着兔死狐悲的心情,觉得自己该适当表示些关切,“万岁爷,咱们是不是要回去看看?”
乾隆悠然拨了拨火炉, “不着急, 等醒了再去慰问不迟, 太医诊脉总得用些时候。”
合着那不是你的小老婆。郁宛见皇帝如此说, 也就撂开手不管了, 她还想把盅里的牛肉羹吃完,可惜汤太咸,喝多了嗓子眼便有些齁齁的。
乾隆顺势将手里的云雾茶递过去,“用这个。”
郁宛道了谢,也顾不上是他喝没喝过的,反正两人都没少尝过对方口水,这时候再计较未免矫情。
乾隆看她跟只松鼠似的吨吨吨喝水,忍不住笑道:“其实朕倒想瞧瞧你载歌载舞的模样。”
必能耳目一新。
郁宛:……
这不是存心刁难么?忻嫔虽说是后天习得,可毕竟家世底蕴在那里,舞姿哪怕生硬些,一颦一笑也楚楚动人。
她这种羊圈里长大的糙女子穿起舞衣,只怕会贻笑大方。
郁宛讪讪道:“臣妾只会扭秧歌呢,赶明儿打扮成渔婆给您唱一支采莲曲罢。”
当然是玩笑话,乾隆爷再怎么审美清奇,可毕竟长在宫廷,欣赏的只会是雅乐。
那些民间低俗小调是登不得大雅之堂的——而且郁宛也没信心表演,这可是圆明园呢,只怕到时不但皇宫,全京城都得认识她这位名人。
怎料乾隆却欣然道:“如此甚好,那朕便等着爱妃你技惊四座。”
郁宛:……
忽然好想从船上跳下去。
她觉得自己很可以死一死了。
*
当然郁宛并没有死,她很惜命,不就是扭秧歌嘛,只要她自个儿把自个儿当成笑话,别人就没法来嘲笑她。
秉着这般破罐子破摔的精神,郁宛让小桂子去为她置一身渔婆的装扮,从斗笠到草鞋应有尽有,虽说秧歌多是即兴发挥,也不能太没章法,她还得想几个动作,当然在安全范畴内——有忻嫔这个前车之鉴呢。
忻嫔落水那是美人鱼,她要是掉进水就成狗脂鲤了。
郁宛跟皇帝约定十天为期,也只敢在晚上偷偷练习,白天生怕被瞧见。
庆嫔见她忽然变成了苦行僧的做派,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大感奇怪,“妹妹最近忙什么呢?总不见你人影。”
郁宛当然不能实话实说,只推称身子不爽。
庆嫔抿唇笑道:“别是有了吧?”
郁宛愣了一刹才反应过来,臊红了脸,“别胡说,有没有我自己会不知道?”
春泥帮她把月事日子牢牢记着呢。
庆嫔半信半疑,“真有了也没什么,连我你都提防?”
郁宛只能赌咒发誓,她的肚子绝对是清白的——除了那碗多出来的牛肉羹。
又问庆嫔可去看过忻嫔,如今可大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