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本来看得津津有味,还想倒杯茶慢慢欣赏,怎料万岁爷投来的目光几能杀人,吓得他一猫腰赶紧钻回船舱里去。
湖上的响动也吵醒了正在小憩的太后,叫纯贵妃扶她起身,远远便看见龙舟上载歌载舞,热闹非凡,那摇摆的身形不消说有多贵人,另一个……难道是皇帝?
纯贵妃不屑一顾,“多贵人顽劣也就罢了,万岁爷怎也跟着胡闹?大白天也不怕人笑话。”
怎料皇太后却看得入神,幽幽说道:“真是羡慕。”
先帝爷性子沉闷,孝敬皇后跟年贵妃也是喜静不喜动的,宫里除了丝竹管弦就是请南苑的戏班子,一天天无聊透顶,又有哪个敢生出新文?好容易熬得福禄双全,她却早已不再年轻,也没了找乐子的底气。
“让他们去罢,成日死气沉沉又有什么趣儿。”皇太后道。多贵人跳的那舞她倒是没见过,看着比五禽戏八段锦好练些,改日或者得请她教教,看起来挺能强身健体。
纯贵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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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容易唱完那支纤夫的爱,乾隆爷恨不得找地缝钻进去,他深悔先前不该作弄郁宛,简直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郁宛出了一身的汗,心情倒是松快多了,还兴致勃勃地对皇帝道,应该请几个吹拉弹唱的乐工来,那种安塞腰鼓就很不错,多显气势。
乾隆:……可别,是想圆明园的人都来围观么?
两人俱换了一身家常装扮,郁宛还沉浸在忘我的境界中,差点当他的面更衣,亏得及时醒神,忙躲到屏风背后去。
出来时脸上的猴屁股妆也洗掉了。
乾隆瞧着顺眼许多,“还是自然的样子最好,以后别故意扮丑了。”
郁宛心说跟你的审美比起来,我的审美不知道高端到哪儿去,面上却笑眯眯地道:“看来皇上还是喜欢忻嫔姐姐那样的。”
乾隆在空气中嗅了嗅,“朕怎么闻见船舱里有股酸味。”
郁宛作势要捶他,乾隆眼疾手快将拳头包住,又趁势搂她坐入怀中,从碟子里捻了一枚乌溜溜的葡萄,用唇齿衔着喂给她。
郁宛眼皮也不抬就往下咽,下一瞬就差点吐出来,赶紧用了清茶漱口,这哪是葡萄,分明是乌梅,酸的要命!
乾隆笑道:“连果子都分不清,还夸口自己是老饕。”
郁宛瞪他,“我哪晓得您会誑我?”
皇帝明明知道她不爱吃酸,可见是故意。
乾隆道:“朕给你什么你便深信?倘若哪天朕赐你砒-霜,你也照咽不误?”
郁宛道:“臣妾进了宫,身家性命便都是陛下的人了,若连您都不相信,臣妾还能信谁?”
这话当然是揣摩了乾隆的心意说了,但也是实话——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満宫嫔妃无论身份高低,荣辱生死皆系于皇帝一人,没几个能自己做主的。
郁宛虽然平时举动跳脱,但在最关键的原则上很分得清。她当然相信乾隆不会害她,倒不如说他是自己最大的保护伞——反正她是个不求上进的,只安心受宠便好。
乾隆静静地打量她,伸手道:“过来。”
郁宛以为他又要恶作剧,警惕不前。
“放心,朕不闹你了。”乾隆看着她像只受惊的小兔子般在怀里安静下来,抚着她柔腻鬓发道:“总是你最得朕心。”
郁宛就知道皇帝又想起和敬公主跟那拉氏,“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民间那些鸡毛蒜皮的琐碎更多呢,不痴不聋,不作家翁。”
乾隆爷虽然几次南巡,可也不曾走访过真正的民生疾苦,自然觉得自家这点烂摊子悚然听闻。郁宛却是见识过她爷爷过世时,七八姑八大姨如何为了分财产闹得头破血流——可比这个激烈多了。
乾隆惆怅地叹了口气,沉吟道:“朕想着,不若让和敬跟额驸回趟蒙古。”
也好缓和一下眼前情势。论理,科尔沁才是额驸本家,他强留和敬在京,已然有违夫妇之道,何况额驸已然夺了差事,与其赋闲在家,还不如带公主回去尽尽孝心。
郁宛惊讶地从他怀中坐起,皇帝要赶公主走?
那可真是件大好事!
乾隆幽幽看向她,“爱妃似乎很高兴?”
郁宛意识到自己过分喜形于色,赶紧耷拉下脸,一副深表遗憾的模样,“臣妾只是惋惜,公主难得来一趟圆明园,都没欣赏完园中景致,怎的就要走了。”
又在睁眼说瞎话。这回乾隆再不容情,提起裙摆就往她臀上轻轻拍了一掌。
郁宛正要叫屈,嘴唇却已被他堵上,呜呜地说不出话来。
只能在心中腹诽,欠钱不还就算了,还动不动欺负她,她倒了八辈子霉才遇见这种男人!
乾隆微微抬眸,诧异她居然还记着悔棋的事,这姑娘的心眼是否忒小了些?往日他给的赏赐都够付百十回赌债了吧。
然后他就欺负得更狠了。
第58章 偶遇
公主要回蒙古之事很快就传开了。
含晖楼里, 令妃支开随从,看着一言不发、只闷头收拾行囊的和敬轻声劝道:“皇上并非不念骨肉亲情之人,公主若是去服个软, 我再从旁说上一嘴,皇上或可开恩许你与额驸留下。”
和敬鼻子里哼了一声, “他是九五之尊, 岂有朝令夕改的道理?你也莫再宽慰我了,左右这宫里都是容不得我跟额尔克的, 我走了, 她们还更高兴。”
一面说着, 眼中却几乎落下眼泪,“我早知皇阿玛狠心, 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 我这一走, 怕是连额娘都会被忘干净,往后谁还会在她忌辰上一炷香?怕是都赶着奉承那拉氏去了。”
令妃不知如何接话,只默默递上一方手绢。
和敬揩了揩眼角珠泪,“也只有你我还记得宫中有个先皇后,只瞧那拉氏手眼通天,俨然以太子之母自居,早已无我立足之地。去了也好,落得干净。”
她望着对面冷笑道:“我倒替你发愁哩, 本来你在这宫里就人微言轻, 因着额娘的缘故皇阿玛才对你多几分眷顾, 如今冒出个多贵人来, 想必你的宠遇也被分薄不少——那拉氏好一招妙棋!”
令妃蹙起秀眉, “多贵人并非皇后举荐。”
“是与不是都无谓了,只瞧她一来,你在宫中还有半点分量么?这半年来皇阿玛去你宫中的次数屈指可数,要不是这肚子,只怕你来圆明园的机会都没有,你说最该担心的是谁?”和敬纤纤玉指隔着衣裳点在她肚腹上。
那不无恐吓的语气,让令妃眼角肌肉轻轻一颤,下意识避开,“公主无须杞人忧天,她是蒙古出身,注定坐不上高位,宠爱再多也不过镜花水月。”
和敬轻轻笑道:“可你也就仅止于此了,没有家世,再无宠爱,在宫里只会举步维艰。你千辛万苦生下十四弟,皇阿玛本应晋你位份才是,可他并没有,你说,会否皇阿玛本就不认为你担得起贵妃之位?”
令妃垂眸,“圣心难料,非你我所能揣测,咱们只需静待时机便是。”
“可我等不起!”和敬咬牙,“你知道这十年我是怎么过的?眼睁睁看着害了我额娘的女人爬上高位,享尽额娘曾有过的尊荣,她的孩子没准还会成为太子,将来葬入帝陵,你知道我有多恨吗?”
凭什么永琏永琮都早夭,那拉氏的孩子却能好端端活下来,敬承宗庙,她根本不配!
和敬蓦然抓紧令妃的手,晶莹剔透的指甲盖几乎扎进肉里,再抬眼已是满面泪痕,“令娘娘,您一定得帮我,不能让害了我额娘的凶手逍遥法外,难道你忘了额娘对你的大恩么?”
尖利的刺痛从手背传来,令妃有些喘不过气,可也只剩深深的无力感,“公主,我没有办法。”
曾经她也以为她能做到,可如今她已在妃位上坐了十年,仿佛止步于此,倘皇帝一直不晋她位份,注定便与六宫之权无缘,凭何与那拉氏抗衡?
“会有办法的。”和敬看着她的肚子,眼中有奇异的神采滑过,她轻轻抚上那块膨胀的地方,“如果宠爱不足以让你晋位,那么皇阿玛的怜惜呢?”
令妃只觉呼吸都急促几分,“公主……”
和敬被此时的想法迷住了,她抬起眼眸,“倘若这个孩子是因为皇后没有的,你说皇阿玛会怎么想?”
如此一举两得,甚至不需要流产,只要早产就好。
和敬知道她心中顾虑,“你这胎已经有七个月了吧,七活八不活,就算现在生下,也有很大可能保住,可机会却稍纵即逝。”
她悄然上前一步,附耳低声说道:“再不济,你还有永璐。这个孩子却连男女都未知,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说完,便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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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敬公主的离开并未掀起太大波澜,大伙儿提起时亦是静悄悄的,讳莫如深。但郁宛明显感觉园里的气氛放松了不少,和敬公主虽是个晚辈,然她身上那股骄傲恣意的派头还真叫包括自己在内的庶母们为之胆寒,和额尔克比起来,和敬明显更像个大号的熊孩子,她身上兼具儿童的天真和成年人的冷静残忍,因着有先皇后这顶保护伞,杀伤力便更大了——说不准几时便得罪了她,谁受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