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家代代当纯臣,才能守得住‘书香门第’的牌匾,我希望你也是如此的。”杨大人最后道。
“小婿记住了。”
另一边,杨时月与娘亲在后院里叙话。
杨夫人把女儿的手放在掌心里端详,见女儿的指甲红润有光泽,十分欣慰,道:“你南下这几年,我在京都里,很是担心你又怀有身子。”
怀双生子不单单是生产时惊险而已,怀胎十月里,若是吃得多了,怕两个孩子个头太大生不下来,若是吃得少了,两个孩子过度汲取母亲的营养,又容易伤了根本。
杨夫人当年怀杨时月兄妹时,便是吃得少了些,以致至今指甲都是灰扑扑,难以复原。后来,杨夫人也曾再怀过一次,因身子弱,未能留得住,成了伤心事一桩。
“肚子后头再没过动静?”杨夫人问女儿。
杨时月摇摇头,应道:“官人说有正观和云辞两个便够了。”夫妻间曾谈过这个话题。
“如此也好,你不必再涉险一回。”杨夫人回想起当年带着杨时月登门拜访,欣慰笑道,“当初原想着只是走动走动,没成想真选得了个好姑爷。”
家风好、疼惜人、又长进,这样的姑爷谁能不满意?
……
……
在家略休整几日后,裴少淮便奉旨上任了。
吏部衙门在午门内,隔了个中庭,对面便是武英殿、文渊阁,与皇帝办公的乾清宫相距不远。
如此一来,皇上再想找裴少淮议事,可就近多了,简直是随叫随到。
裴少淮上任第一日,考功司的官吏皆到门前相迎,有员外郎两人,六品主事两人,未定职的观政士四人,以及国子监前来历事实习的监生、八九品的小吏若干。此外,王高庠又从吏部文选司、稽勋司调了两名主事过来协办。
衙门不大,人倒不少。
考功司里又专程留了一套衙房,名曰“京察房”,裴少淮的工位便设在这里。
一眼望去,这些个下属们,小的三十多岁,年长如员外郎的,则已过五十,个个都比裴少淮年纪大。
裴少淮未定职前,他们必定不服裴少淮当他们的顶头上司,可一旦尘埃落定,他们又变得服服帖帖、恭恭敬敬,不敢得罪。
对照着名录簿子,裴少淮逐一认识后,他便让众人散退了,只留下了一位苗主事带他熟悉熟悉考功司的情况。
他重点看了考功司档案馆,这里存放最多的,便是历年京内外考满、廷推荐文和京察的记录。
苗主事三十五六岁,是给裴少淮打下手的,他原想着,这位新上任的裴郎中转一圈考功司后,必定会去一趟王尚书和两位侍郎的衙房,禀报一二,亲近亲近关系。
谁知道,裴少淮了解考功司布局后,便回京察房坐下了。
“裴郎中。”苗主事犹豫问了一句,“您不去王尚书那儿坐坐?”
裴少淮自然不是不懂这些官场礼节,但这一回,他是奉皇帝之命办事,若真把自己当作吏部寻常下属,这事就办不成了。
他应道:“京察事大,现以大事为重,王尚书的茶,什么时候去喝都不迟。”
苗主事倒吸一口冷气,头一回见下属给尚书“下马威”的,还这般年轻。
“对了。”裴少淮吩咐道,“把前两届京察的资料找出来,本官要翻看所有的考语和访单,另找几个善誊写的小吏过来,替本官掌记誊抄。”
“考语和访单早已梳理装订成册,下官这便给大人取来。”苗主事退下。
看这架势,这位裴郎中上任头一日就要开始做事了。
不大一会儿,京察房里各书案上便摆满了泛黄的簿子,满屋浮着些尘土味,人也已安排到位。
所谓“考语”,便是京察堂审那一日,受审的京官过堂以后,他们的顶头上司会同吏部、都察院给出的考核意见,评述此人为官如何,是去是留。
而访单分为“署名访单”和“匿名访单”,由考功司把访单分发给不定官职的人,令他们对某某官员做出评价,以此作为参考。
署名访单由衙门正官填写,匿名访单填写人则不尽相同。
第219章
这些装订成册的“考语”和“访单”,林林总总数十本,每本有半指厚,裴少淮光是简略翻看一遍,便花去了数日。
随后,他又在册中选了一些页码折起来,叫人摘抄。
面对字字句句精雕细琢的考语和五花八门、暗藏私心的访单,裴少淮唏嘘,京察中考语为主,访单为辅,相互补充,出发点本是好的。可随着时间流逝,百官们察觉其中漏洞,开始投机取巧,看似严谨的制度慢慢变了味。
下官参加堂审,考语的好坏,全仗堂上官的喜好与否,中意他便出言袒护,厌恶他便排除异己。若是没个标准、没个制约,全然寄托于堂上官严肃公正对待,则这些考语的可信度大大降低。
匿名访单也是重灾区。
裴少淮细看了数百份匿名访单,诚心举荐品行端正、才能出众的访单寥寥无几,更多的是弹劾不法、恶意中伤,把朝中争争吵吵的那一套搬到了匿名访单中。
要改就要从腐蚀糜烂处改起,这是裴少淮一开始就打定的注意。
……
足足半个月,裴少淮竟日日“躲在”京察房里翻旧簿子,既不去都察院走动走动、商议京察大计,也不去王尚书房里坐坐。
在下官们看来,吏部怎么着都是“一家人”,纵使心有龃龉,也该通一通气,不要廷上相互拆台。
难不成泛黄的簿子,还能看出朵花不成?
这位年轻的郎中,若是真不懂京察要做些什么、不懂具体流程,便该赶紧请教请教别人才是,免得贻误了大事。
京察并非一天几天就可完成的,从筹备到朝廷颁旨,再到会单、堂审,最后给出所有官员的去留、升降意见,前后要耗去数个月。
按照往届京察安排,这个时间点,裴少淮理应会同河南道监察御史一起,查明京官身份,编撰履历文册。
紧接着,裴少淮应当派发访单,待官员们一应填完后,尽数收回。
这些是前期的准备工作。
等访单收齐后,裴少淮又要代表吏部,与钦定的道官、科官们一起,在京中城隍庙里细读访单,商议斟酌,判定访单所言真伪,并据此拟定京官去留名单,称之为“会单”。
为何要在城隍庙里?因为举头三尺有神明,可欺于明不可欺于暗。
桩桩件件,明明这么多事要准备,偏偏裴少淮不急不躁,根本没有着手开始的意思。苗主事跟在他身边,提醒了好几回,裴少淮亦只是笑笑应付过去。
……
自打裴少淮上任后,他算是体验了一把前呼后拥、受人吹捧。
每每下朝以后,从大殿回到衙门的路上,认识的、不认识的,总有许多官员上前与他搭腔,“裴郎中年少有为、可堪大用”这样的话,裴少淮来来回回不知听了多少。
无奈,裴少淮下朝后只能步履生风,只差没跑起来。
到了散衙的时候,裴少淮不从吏部正门出去,而是绕了一圈,经过乾清宫再拐出城,特意避开人群。
有躲得掉的,自也有躲不掉的。正如岳丈提醒的那样,开始有人以各种各样的由头跟他套近乎,譬如说——
“裴郎中,许久不见,一晃数年过,乙酉年殿试宛若昨日。”这是强调同年同榜,关系不一般。
“张阁老于我有点拨之恩,若非公务繁重,规避闲言,吾等理应多去拜会的。”这是暗示自己和裴少淮一样,都是张阁老座下门生。
还有,曾经在乡试、会试里举卷裴少淮的房师,给裴少淮写了信帖,提及某某是他的孙女婿、外甥,诸如此类。
……
裴少淮这边按兵不动,不知道打的什么算盘,王高庠却按捺不住了。
他身为吏部尚书,自然不会把赌注皆押在裴少淮这边,还是要想方设法挽回吏部尚书的公信力。毕竟,在京察中,吏部尚书说话的分量还是很重的。
如何挽回?
正所谓杀猪佬磨刀铮铮,首砍的是自家的猪。
王高庠在京察开始以前,先自查吏部,查出文选司员外郎吕昌盛与买卖官职一案也有牵扯,罢其官送入天牢。
已经裂开的伤口,干脆就再补一刀,把脓血排干净了,免得伤及性命,顺便自证清白。王高庠此举不可谓不高明。
紧接着,他又以做事浮躁、处世不慎为由,狠狠弹劾,把官任户部主事的亲外甥调到了京外,永不复用。
结果正如王高庠所料,一时间轩然大波,朝中人人皆议,称其官正不私至亲。
王高庠再适时在皇帝跟前卖一把可怜,潸然泪下,领襟湿透,道:“治亲如治国,不可因私废法,包庇罪亲,老臣宁可大义灭亲,也不敢辜负陛下信托。”
不管皇帝怎么看,这戏反正是做全套了。
那吕昌盛兴许是真的有罪,但户部主事的罪名是“浮躁不慎”,不轻不重的,谁能分辨真伪?实乃被亲舅舅拿出来祭天了。
京察中,倘若有人怀疑王尚书不公,王尚书只需在皇帝面前呛然哀道:“臣若有私心,岂会先罢黜至亲?皇上明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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