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远离身处的世道去谈这个,无疑是空中楼阁。
身处天子座上,能反思至此,已是千古难得的明君。久居皇宫之内,却能推测到金陵的局势,不被臣子的巧言遮了眼,又说明皇帝权术计谋了得。
裴少淮甚至觉得,若非自己与皇帝同向而行,以皇帝的御人之术,哪怕他活了两世,也未必能及。御人之事,不同于学问见识。
“朕决定,先从京察大计开始动手,伯渊,你可愿担此重任?”皇帝问道。
裴少淮暗诽,瞧这问的,愿不愿意,官职不都已经落到自己头上了吗?
他很愿意以微薄之力,推着这个世道往前一步,遂应道:“臣愿以绵薄之力为陛下分忧。”承了下来。
皇帝又想起少詹事一职,他对裴少淮道:“入詹事府一事,伯渊你且无需有压力,朕本不想让你过早与东宫接触,免得受百官非议,乱你心神。只是吏部既然提了,有这么个机会,朕觉得让你与太子接触接触,以太子那样的性情,对他也是件好事。”
说出此话,无疑把裴少淮当极亲近的臣子看待了。
说是“托付”则有些过了,毕竟皇帝如今还不算年迈。
皇帝目光再次落在那幅字画上,“上好本,则端正之士在前”,叫裴少淮知道,皇帝亦有慈父的一面,只不过鲜于表达罢了。
泉州关银流入东宫一事,皇帝是知晓的,皇帝如此态度,其实也给了裴少淮一些暗示——皇上从未想过要换储,太子即便有错,错的根本也不在太子身上。
裴少淮了然,皇上登基以前,因先帝不喜,深受嫡庶长幼之争。如今换了个位置,由己及子,皇上岂忍心让太子遭受自己曾经的磨难?
只要太子无大错,皇上就不会动他。
裴少淮应道:“微臣知晓了。”
皇帝从棋盅里重新拾了一颗棋子,欢颜笑道:“下棋下棋。”
他正准备落棋,裴少淮抢了一步,提醒道:“陛下,一码归一码……这一手轮到微臣了。”可不能耍赖。
皇帝啧啧感叹道:“这便是旗鼓相当的乐趣呀,步步必争,毫不心慈手软,除了伯渊,没得别人了。”
裴少淮一时竟分不清此话到底是褒是贬。
这一局棋下完,中途归来的萧内官这才入殿,对皇上道:“陛下,方才皇后娘娘差人过来,说是皇后亲自做了几道小菜,请陛下过去尝尝。”
皇帝见裴少淮还在,一时有些为难。
裴少淮当即说道:“皇上,府上妻儿还在等微臣,微臣也当回去了。”不叫皇帝为难。
“那今日便先这样罢。”皇帝道,“萧瑾,你替朕送送伯渊。”
“老奴遵命。”
出宫路上,裴少淮与萧内官也算是老熟人了,东一句西一句地聊着些小事,不知觉便到了宫门外。
临别时,萧内官说道:“陛下今日传大人入宫觐见,原是要留大人用膳的,还特地叫御膳房添了几道菜,只是这中途坤宁宫那头来人传了话。”
从前相处的时候,萧内官温温和和,是从不僭越主子的事的,所以今日提了这么一嘴,让裴少淮觉得格外突兀。
尤其是这话里藏着些对坤宁宫的不喜,这可是内官们的大忌。
裴少淮面不改色,没应此话,谢道:“有劳萧内官相送了。”
萧内官知晓自己失了言,笑笑圆过去,道:“老奴便送到此,裴大人慢走。”
归去的路上,马车里,裴少淮深思着。
兴许正是皇后的突然“出现”,让裴少淮又想起了远在饶州府的淮王。
太子无大错,则不会失了东宫,若是太子有大错呢?
裴少淮原想远远站在岸边观望,如今不知觉地,竟已身在浑水中。
第218章
从皇宫回到府上,天已尽黑,几位姐姐也早已回了各自的府上。
小南小风还在朝露院那边玩。
裴少淮洗了个热水澡,坐在大澡桶里,将巾帛的水拧去,热敷在额上,眯着眼歇息了好一会儿,有些头疼。
皇上交代的事,不好办。
一边是天子驭臣子,使其地位巩固;另一边是天子防臣子,希望臣子们一心奉公。这本就是一条悖论,无怪历代天子与文臣之间能纠纠葛葛好几百年。
……
翌日安排得很满,上晌先去了一趟徐府拜见段夫子。
段夫子衰老了许多,裴少淮三年不见,对比之下,感觉尤为明显。
岁月最是催人老,春去秋来不待人。
夫子的体寒症又重了几分,眼下还未入冬,屋内四角已经摆上了炉子。裴少淮握着段夫子枯槁的手,微凉,搓了好一会儿也没能捂热。
夫子以往写字苍劲有力,全靠手腕指节发力,现如今,裴少淮能感觉到那股力道弱了许多。
屋内书案上依旧摆着许多书卷,但笔砚却是能看出有些时候没用了。
段夫子看到少淮喉结颤颤哽咽、久久说不出话来,笑说道:“傻孩子,岁月不待鬓华改,光景暗销人寂去,这是谁都阻挡不了的事,你从昔日那个小小读书郎,到如今娶妻生子,为师焉有不老的道理?只要书心不改,又有什么好伤感的呢。”声音也苍老了许多。
学生长大了,夫子自然就会老去。
又言:“你我师生一段缘,能听到你建功立业的消息,见到你带着子辈过来,足矣足矣。今日师生重聚,就莫要惆怅镜中容颜了。还同以往那般,与为师讨讨学问,说说外头的事罢。”
夫子还未满七十,却比南居先生显得更苍老一些。
太医说过,夫子久坐椅上,经脉不畅,血气亏损,所以身子比寻常人弱许多,才会长年体寒。病症根本是那双腿,没法治,只能好好养着。
徐家已尽力把夫子照料得极好。
夫子说得对,师生好不容易重聚,不应如此抽抽嗒嗒的,裴少淮不想给夫子再添感伤,所以强压住心绪,平和了心情。
他给夫子说了闽地的事,小南小风站出来背了两篇文章,读得有板有眼,段夫子很是欢喜。
“他们年将五岁,届时还请夫子给他们施开蒙礼。”裴少淮说道。
段夫子注意到了裴少淮说的是“他们”,点点头,应道:“都是聪慧难得的苗子。”他又笑道,“吾能够开蒙三辈,也算是圆满了。”
在徐家用过午膳后,裴少淮辞别,他与徐言成说道:“我下晌且去一趟杨府,拜见岳丈岳母,过两日再来看夫子。”他能做的就是多抽时间过来陪陪夫子。
“夫子这边有我照料着,你不必分心。”徐言成说道,“你先紧着自个的事,京察这趟水很深,你多思量着办。夫子知晓你身担重责,也有担忧,只不过没说罢了。”
“我省得了。”
两人拱拱手道别。
……
下晌的时候,裴少淮与杨时月带着小南小风回了杨府。
妻兄杨向泉成婚时,裴少淮还在闽地任职,如今归来,少不得要补上一份贺礼。
书房里,翁婿间谈的依旧是京察的事,杨大人提醒道:“王高庠身在吏部尚书的位置上,上折试探皇上的意思,此举并不难理解,为其主,尽其职罢了。伯渊,京察一事既然落到了你的身上,你要提防的,不只是与你敌对的、试探你的,还有与你相熟的。”
裴少淮点点头,岳丈在大理寺任职,常与刑部、都察院共查朝廷大案,秉持的是一个“法”字,也见多了各方推诿扯皮的事。
岳丈是怕裴少淮年轻,提防住了敌家,却一时疏忽,被身边人拖了后腿。
“小婿谨记,谢岳父提点。”裴少淮应道。
杨大人分析言道:“这朝廷里的形势,就是相互监视、相互参本,此消彼长。吏部为六部之首,王高庠官居吏部尚书,指间只要漏了半分,便会被人分食铨选之权,漏得多了,六部就会成为内阁的掌中物。如今他急了,做事涉险,倒也不难理解。”
吏科给事中凭借“一己之力”能把前考功司郎中拉下马,没有别的势力参与?王高庠没有试图挽救局面?恐怕都未必见得。
正是王高庠失了一员强将,指间漏得缝太大了,他才会急着要把裴少淮拉入到詹事府中。
这是杨大人的推测。
裴少淮听后,想起数年前那把“黑刀”——裴珏。若论权倾朝野,当前的内阁首辅胡祁手腕远不及楼宇兴、沈一章,裴珏在那等境况下,仍能牢牢攥住吏部大权不松半分,让楼宇兴讨不着便宜,稳稳立足朝廷,是有些真本事的。
不比不知道,一比才知道皇帝为何要重用这把“黑刀”。
“所以小婿入职吏部考功司后,王高庠必不会为难小婿,而是继续拉拢。”裴少淮顺着岳丈的话往下猜道。
“正是如此。”杨大人言道,“还有一点你需得记住,上了高位的人,极少还能干干净净,即便他能秉持清白,他手底下的人却未必能,即便我身为你的岳丈,也是一样的。”
他严肃说道:“伯渊,若是有大理寺的人、或是杨家的人私下打着我的旗号找你,请你在京察中宽松一二,你皆不必理会,只消按照规矩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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