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头最后指向吏科给事中,裴少淮道:“君子何惧光明正大论功过。唐给事中不论访单中的小人之举,却驳功绩册里的众人功绩,是怕他人功绩压了自己,还是担忧册上无名?此举非小人哉?”
一个设计陷阱,把前考功郎中拉下水的人,自个一身污秽还没洗干净,却敢上来与裴少淮论君子小人。
吏科给事中被裴少淮怼得哑口无言,他毕竟是提前准备了稿子的,平静些许后,继续不服气道:“裴郎中也曾任过科官,应当知晓,这访单与言官弹劾是一个意思,诤言虽难听,闻若刀剑,却能扬清激浊,裴郎中难不成听不得诤言?若无群官监督弹劾,将那奸佞臣子逐出朝堂,让他们蛀食我大庆国柱,岂不是祸害更甚?只论功不论过,裴郎中担得起这份责吗?”
意思是,访单上的话虽然不好听,兴许也有些失了偏颇,却是为了铲奸除恶,是诤言。
“功绩册里论功也论过,有功则赏,有过则罚,唐给事中盯着字眼不放,那便改为功过册好了。”裴少淮应道。
至于吏科给事中再度偷换概念“诤言”,裴少淮言道:“冯唐诤言出魏尚,武涉诤言说韩信,吾正是曾官居科官,方知言官之紧要。然而,陛下已然赐权言官谏言,令尔等大胆言说,是平日里公务太忙来不及上奏,还是衙门里缺了空奏本,有何谏言是不能写在奏折里的?非要等到京察时,写入小小访单中。又有何谏言是不能光明正大上疏的?非要借着访单匿名暗藏身份。”
一语道破了众臣们想保留匿名访单的心机。
裴少淮还未说完,接着道:“陛下授权六科十三道言官谏言,为的正是唐给事中口中的‘扬清激浊’‘铲奸除恶’,倘若言官谏言仍不足够,而要靠一难辨真假的访单,长长六载不谏言,而要等到一朝京察时,是不是说明六科十三道平日疏忽职守、失察失责?”
明明身负谏言权,却要盯着访单看。
这番话里,就差一句“留你何用”,罢官换下去得了。
毕竟廷议时,辩着辩着,把自己的官说没了的,从前也不是没有过。
这时,吏科给事中陡然失色,脸煞白着退下了,他本还想着“死谏”证一证文人风骨,然裴少淮一句话把他和六科十三道绑在一块,他哪还敢以一己代表言官,还是让别人来罢。
科官下场,轮到堂上官们。
堂上官是指正三品及以上的朝廷大员,未必是正官,但必定官居要职。
假若说废了访单,是动了言官们的谏言权,那么废了堂审,改为堂考,则是动了堂上官们的“拉拢权”。试想,堂审上,堂上官简要几句评语,便可评定一名官员称职与否,决定其是否留京,如此境况下,那些削尖脑袋一心想往上走的人,岂会不攀附达官权贵?
对于那些手握大权的达官们,天子对他们的约束不足,违背天子政令,任人唯亲,事败时所受惩罚往往罪不至死,事成时收益颇丰。如此情况下,单纯以一个“德”字来约束他们,要求他们不要趋利,显然是天真的。
利大于害,权大于法。
结党营私的风气死而不僵,风吹又生。
正因如此,加之皇帝有意究治此风,裴少淮才会提出“堂考”——以考核成绩替代考语,衙门上司的考语只作辅助参考,大大削弱达官们在京察中的影响力,使得下面的人即便不攀炎附势,也有机会往上走。
裴少淮的新策,先考其功,再考其能,最后考察其民心民意。最后这一步很难,但至少先把前头两项落实了。
至于从达官手里削出来的这一部分权限,眼下世道难以交还给民,那就先交还给“法”。
因为动的利益太大,裴少淮遭受的反扑自然也很猛烈,一众二三品大员轮番上阵,个个都是伶牙俐齿,满口祖宗律法、仁义道德。
张阁老、徐阁老、杨大人等自然备了一份说辞,但只要裴少淮没有落入被动境地,他们就不会贸然站出来。毕竟关系特殊,他们当廷帮裴少淮说话,是乏力少功的。
从裴少淮的今日表现来看,他们应当是没机会上场了,这几人只管皮不笑心笑,内里得意洋洋。
有官员说,考语根据“八法”衡量,此“八法”言简意赅,可囊括所有,无人不服。
何为八法?即“贪、酷、浮躁、才力不及、年老、有疾、疲软、不谨”,只消有其中一项,便可罢黜。
这位官员甚至还列出了许多犯了八法而被罢黜的例子,以此说明八法的有效。
王尚书的亲外甥便是因为“不谨”被贬出京的。
裴少淮道:“贪、酷、才力不及、年老、有疾、疲软,此六项尚且能有迹可循,犯此六条者被黜不足惜,然‘浮躁’、‘不谨’应以何为评定,大不谨、小不谨以何区分?以不谨的法则来评价下官不谨,此举本就是一种不谨。”
“功过衡量皆应有明确尺度,才可称之为‘谨’。”裴少淮质问道,“诸位大人们,手里攥着‘浮躁’‘不谨’此两条,究竟是真的为了剔除不法臣子,还是为了给无过之臣冠以莫须有的罪名,以达私心目的?”
大家皆望向吏部尚书的位置,才想起他今日抱恙没来。
裴少淮朝皇帝拱手行礼,言道:“微臣以为,纵使是责罚不职臣子,也应依法而办,方能服众,敦促臣子恪守本职。”
又有人言:“考语乃是上官评下官之语,上官揄扬以表识才之心,下官得蒙重之语,受激励而奋发,如此戮力同心之举,上下相得,到了裴郎中嘴里,怎就不值一文?”
说到这里,裴少淮此前叫人誊抄的考语,就有用武之地了。
裴少淮先举着一份复抄卷说道:“凡是评价六部郎中,必言‘清才济之明敏,吏事饬以文章’,论给事中则言‘敏而果遇事敢言,谅而雅持身克慎’,至于十三道御史则又有‘才力有为而激劝公,操履可慎而声誉著’,小小评语却追求对仗工整,骈四骊六,粗一读美则美矣,再一读,却是浮华成风,贤庸莫辨。朝廷要的考语,要的不是你上下一团和气、谁都不得罪谁,而是谁真的为公为民做事,有所成效。”
又取来一份履历单,让萧内官呈给皇帝,接着说道:“陛下且看这份履历上的考语,单看这几句,只觉得此人珪璋瑚琏,如松如柏,一身君子之风,乃是百世难得之贤才。可再看履历上名为何人,竟是早些年贪掠江西赈银而缢死牢中的奸臣。虽说贪奸之心不露于表面,然而身为其上官,不能察觉一二,反在考语中不吝妙语赞言,可见此浮华之风久矣。”
下官为了得到妙赞之语而贿赂攀附,上官为了拉拢获利而浓墨重彩,考语成了一桩私下生意。
皇帝闻之盛怒,问道:“彼时,是谁人为其写的考语,可在堂上?”
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瑟瑟出列,跪道:“老臣年迈眼拙,不识奸佞,恳请皇上准予老臣致仕还乡。”
“晚了。”皇帝厉声道,“为不辜负尔等考语文采,贬官八品,送入国子监誊抄经书。”
其实,何须在廷议上严惩一臣子,皇上此举不过是表明其态度罢了。
第221章
正三品的右副都御史,连跌五个品级,调入国子监“打杂”,这可比罢官还要难受些,足以见得皇帝对上下勾连、包庇是无容忍的。
右副都御史道官出身,被贬却不敢出言辩解一二,一时众人了然,恐怕这份责罚并没有冤他。
皇帝私底下是不是早调查过,谁又知晓呢?
辩是辩不过裴少淮,皇帝又表了态度,本还蠢蠢欲动的堂上官们不敢轻举妄言,生怕辨着辨着自个的官也没了,多年经营一场空。
遂一众官员们目光投向几位内阁大学士,内阁身为百官之首,对于朝廷政务拥有票拟权,对皇帝的决定还能牵制一二。众言官们已无力再辨,只能寄希望于内阁了。
而内阁中,张阁老、徐阁老显然是站在裴少淮这边的,由此便只剩下胡祁为首的三人。
这意味着,这场廷议到了最后环节。
一片静声中,东阁的高阁老踱步出列,他身穿古玄端服,衣织云纹,头戴忠静冠,神态严肃,不露一丝慌乱之意,甚有大学士的气场。
阁老发声,自不会像其他言官那般浮于表皮,只闻高阁老沉声道:“裴郎中不愧为朝中后起之秀,博闻强识,精于辩驳之道,指出了京察中的许多纰漏。陛下,老臣有几个问题想问裴郎中。”
“精于辩驳”的语气,听着更像是在说“善于狡辩”。
在他看来,裴少淮指出的不过是纰漏,而非弊端。
皇上道:“准。”
裴少淮亦道:“高阁老请问。”
“京察中,你可知吏部居于何职?”“奉皇上之命,协同四方,居于主办之职。”
“你又可知都察院居于何职?”“全程监督,检举不公之举。”
“那六科十三道这些年轻官员呢?”“初生牛犊,率真直言,以下制上,可防权柄遮天。”
问罢,高阁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仿佛在讽裴少淮还是太过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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