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很快进了殿内,跪地问安后,被康熙抬手唤起来赐了座。
老皇帝命人将禅椅转了个向,慢腾腾坐回去,挥退其余人,才缓声道:“前几日,朕在南海子与你说的话,可还记得?”
胤禛是个凡事都认真的性子:“儿臣自当谨记在心,‘仙家’之事,儿臣早已知晓不该瞒着汗阿玛……”
康熙挥挥手打断:“朕不是要问责,你能有护佑幺弟的心思,这很好。”
前几日,他曾与胤禛一道去了南海子打猎。
本是想要安排一番朝政机要,谁知叫胤祕那皮猴儿知道了,非要跟着一道去,康熙拗不过,只得捏着鼻子,将正事变成了陪着幺子骑那匹豹花马。
想到这里,康熙叹了口气,握拳不由咳了几声,语音低沉道:“朕的身子不比从前了,一脚踏进土里的人,不跟你绕弯子。”
“怎么会,汗阿玛先前在南海子的马上雄姿,定能……”
胤禛急急遮掩着,被康熙挥挥手打断:“朕心中有数,你不必说些宽慰话。太医院的人诊断不出朕的情况,说朕一日之间脉象时好时坏,也并非妄断。”
“朕命数已到,活不过今冬。如今还能抖擞精神,坐在此地筹谋国政,不过是托了‘仙家’之福。”
胤禛脊背绷直了:“那儿臣就再求‘仙家’……”
康熙忽然深深望了他一眼,语调里带着不可违逆的帝王之气:“你若还惦着你二十四弟,还想他好好长大,从今往后,都莫要再提此事!”
父子对视之间,殿中忽而一阵默然。
康熙背后的小窗,早就被赵昌退出去之前给半阖上了。
外头一阵热风从后湖里拂来,也不过是叫窗扇发出一丝诡怪的声响,打破了这份僵持。
殿内的父子睡也没有注意到,半开的窗扇外头,正立着他们谈话间的中心人物胤小祕。
小团子刚从膳房忙活出来,都来不及洗干净脸上的面粉,亲自端着刚做好的生日蛋糕,立在窗下,打算从这里出其不意的吓汗阿玛一大跳。
他甚至都想好该怎么登场,用什么动作,说哪些个讨喜的话逗汗阿玛开心了——
“阿玛,这是儿砸重新补您的生辰礼~”
“这个叫做生日蛋糕,上头还有字儿,都是儿砸亲手点的呢!”
“还有这长寿面也是儿砸做的,阿玛可都得吃光才成~”
可是如今,听到汗阿玛与四哥之间这几句话,胤祕说什么的心思都没了。
他想使劲将蛋糕砸在地上,却又舍不得。
小小的人儿就这么捧着重物,只觉得整个身子像被人拖进雪地里滚了一遭后,又当头浇下一盆冷水。
分明是盛夏,他却只觉得冷。
衣衫袍褂是重的,心头是重的,胳膊腿儿都是重的,连跨一步迈进殿中的力气都没有了。
胤小祕不顾赵昌在一旁伸手纠结的神色,径自垂着头,牙齿使劲咬紧下唇,破了皮都没意识到。
良久,他在脑海中发着抖低声问:“二筒,你……究竟跟阿玛说了什么?”
无人应答。
胤祕双手死死捏紧蛋糕的托盘:“先前你说的本命根须,我的人参须须现在在哪里?”
回应他的,是夏日燥热的蝉鸣,和没入空气中的火药味儿。
沉默对峙下,昔日所有的信任土崩瓦解。
小团子终于忍受不住,似是发泄,又像是被朋友背叛的哭号:“你说话啊!为什么要瞒着我,为什么要丢下我阿玛不管啊?”
刚做好的生日蛋糕终于不慎掉落在地。托盘砸碎在地面,发出一声锐响。
康熙轻拢眉头,不怒自威的声音从屋中传来:“赵昌?”
赵昌目光复杂,瞧一眼胤祕,这才回话:“万岁爷,是……小阿哥过来了。”
闭目的老皇帝睁开双眼,手上盘着的碧玺手串骤然顿住了。
第130章 if线
康熙垂着头,只有胤禛一人能感受到屋内气氛的变化。
老皇帝重新时,眯着眼,面上骤然笼了一层阴云,虽然并未开口,但身体的每一个动作都在给四爷下指令——
你去,给朕把小幺好好带进来。
胤禛心中也在担心幺弟,虽然还没搞清楚事情的原委,仍旧凭着直觉起身向外去。
屋外暑热蒸腾,小团子可怜巴巴的立在廊庑阴影边缘,半边脸被太阳晒着,微微有些泛红,瞧见胤禛出来,也只是落下眸子看向碎了一地的蛋糕。
胤禛默不作声走到幺弟身边,自上而下俯视着,瞧见小幺轻轻颤栗的睫羽,无声叹息,索性撩起袍角蹲下身来。
“都坏了。”胤祕轻声道。
胤禛瞧一眼地上的奶油蛋糕,依旧淡然:“此物是什么,送给汗阿玛?”
小团子下意识舔了舔嘴唇,天气太热,和杜庖长他们在膳房里折腾一个晌午,连口水都没润,唇色这时候已经有些泛白。
“是我做的生日蛋糕,补给汗阿玛的生辰贺礼。”
他说出早就准备好的甜言,语气里满是难掩的失落。
胤禛一怔,伸出去的手又收了回来。
给汗阿玛的生辰礼……那即便摔了,也不是他能随意品尝的。
四爷和小团子对视半晌,食指与拇指下意识捻动,试图打破当前的僵局:“先进去给阿玛请安?”
胤祕没精打采摇摇头:“我……”找不到蹩脚的理由,他只好沉默。
“赵昌,叫朕尝尝小二十四又弄了什么新鲜玩意。”
兄弟二人回头望去,康熙不知何时人已站在廊下,与方才那阵气氛截然不同,眸带笑意望着幺子,招了招手,小团子就没出息的抹了抹眼眶,迈开腿儿往老头儿身边去。
康熙无奈笑着,搓了搓幺子的小光头:“要当大清第一巴图鲁的人,怎么为个吃食还哭上了,又不是旁的人摔了,你自个儿摔成这副样子……”
胤小祕终于忍不住,埋头躲在康熙的衣袍之间:“儿子才不是为了这蛋糕,汗阿玛明知道,明知道……它跟汗阿玛说什么了……呜呜。”
小家伙埋着头瓮声瓮气的,一时半刻也听不清楚他在嘟嘟囔囔些什么。老皇帝虽然心底明了,面上却故作不知:“行了,给朕的生辰礼,朕还没哭呢,你怎么还赖上了。”
赵昌谨遵皇命,只从干净的地方舀了一小块奶油和蛋糕,盛在小碟子里递过来。
尝膳的小太监没受到传诏,也不敢轻易上前,只好躬身竖起耳朵,听着康熙用食发出的细微声响,一院子人心都揪了起来。
半晌,老皇帝点点头,赞叹:“嗯,倒是孝心可嘉。这蛋糕绵软,若是太皇太后尚在,心中定也欢喜。”
胤祕兴致缺缺,听到阿玛提起已故之人,心中越发害怕起来。
接下来,不管康熙怎么如同往常一般哄他,小团子都笑不出来,一只小手抓着他的衣角,老皇帝走到哪里便跟到哪里,视线一丝也不敢离开。
小团子到底还是年幼,等到天黑之后,终于还是眼皮打架,被康熙亲自哄着入睡了,胤禛早早便告退出了园子,只余下这对父子。
清溪书屋今日发生的事儿,好像一阵夏风,吹过后不留痕迹,只让人心中莫名焦躁。
第二日,胤祕便回了畅春园西花园的皇子居所内。一夜过去,小团子已经暂且打起精神,叫人看不出异样。
康熙只当是骗住了小团子,刚放心下来没有一日,晚膳时候,银翘亲自跑了一趟清溪书屋,来向康熙汇报小阿哥突然绝食的事情。
乍一听到这话,老皇帝也没反应过来,半晌才气笑了:“如今人呢?”
银翘跪地叩首:“回万岁爷的话,小阿哥闷在屋里头,谁也不叫进去,这都一整天了,奴婢只好厚颜来请您。”
放眼宫中,能治住二十四阿哥的统共就三人。
万岁爷自是首位,佟佳贵妃也是其一,只是如今尚在宫中坐镇,鞭长莫及,而余下的四阿哥近日就更是忙得碰不上了。
康熙也想到了这一点,没有斥责银翘,起身道:“走,随朕去瞧瞧。”
老皇帝仅带了近侍几人,马不停蹄赶到西花园,却见到小儿子正从殿中冲出来,赤着足,身后还缀着一行小太监。
康熙皱眉怒斥:“畅春园若是没人管的住你,朕这就派人送你回承乾宫去。”
胤祕却不管他汗阿玛说了什么,兴奋地奔向康熙,双手死死捂住什么东西窜到跟前,仰头看来时一双眼都在闪闪发光。
“汗阿玛,儿砸做成了一件天大的好事,阿玛快跟我来,儿砸只告诉您一个!”
康熙只当是往常的小把戏,给赵昌递了个眼神,赵公公便上前告饶一句“小阿哥得罪了”,将人抱起来,跟在万岁爷身边进了主殿。
殿中敞亮又凉爽,罗汉床边,小桌上头是刚用冰鉴冰过的瓜果,还准备了一小碗冰沙,放在桌上都快要化了,显然是给阿哥爷准备消暑的。
赵昌将人仔细放在罗汉床上,便带着人都退了出去。
屋中只剩下这一老一小。
胤祕像是从心底里松了一口气,晃着脚丫,拍拍身边请他汗阿玛坐下,双手仍旧捂着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