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衣童生微愣,随后笑道:“我听人说郡城的时候,院试放榜那日程秀才第一个醉过去,最后被同伴扶回小院。他今年不过十五,酒力浅也在情理之中。”
话落,章册若有所思,但很快又听蓝衣童生道:“章兄,你若还想与程秀才结交,我劝你歇了心思。”他看向人群中的裴让,“秀才跟童生不是一个圈子,裴让是个例外。”
若非有裴三,裴让现在恐怕风光更胜院案首的程叙言。而不是难融秀才圈子,只能在秀才和童生两个圈子间周旋。
黄昏时候裴让被小厮扶回裴家,裴老拄着拐杖奔来。他看着两腮晕红的孙子有些无奈,“让儿怎么饮这般多酒?”
小厮为难道:“很多童生老爷仰慕公子,来给公子敬酒。”
“不过区区童生,理会作甚。”裴老不屑。他让人把裴让带回厢房。
夕阳落下,整片天地都暗了下来,万物笼上一层灰
纱,雾蒙蒙的看不清。
裴老吩咐管家:“让小厨房熬一壶醒酒汤。”
他在床沿坐下,屋内只点了一盏灯,明暗交替。
裴老握着孙子的手,那手泛着凉,不像个火气十足的年轻人。
【祖父,要债的又来了。】
裴老耳边忽然想起裴让冷清清的声音,本就弯下的脊梁更加佝偻。
他不管裴三,裴三会被债主打死。
裴三也非天生坏种,但凡当初他的心思能放一分在裴三身上,不是全副心神留意裴大,裴三也不会这样。
根子在他,是他的错。
可是,如今这恶果延至让儿身上。
裴老低声呢喃:“……你是廪生啊…”旁人只捧你哄你还来不及。
灯芯忽然发出一声爆裂,在寂静的厢房内分外响。
裴老亲手将支开的窗户放下,留着那盏油灯,他拄着拐杖离开了。
夜幕四合,厢房外彻底黑透,只有裴让的床边有一盏明亮的灯火,在他眼中倒映。
冬日的夜孤冷又清寂,树影稀薄,几片叶子孤零零留在树上,犹如风烛残年的老者。
正屋内室,管家将汤婆子从被褥中取出,裴老不喜欢被褥里有个重东西。正屋的地龙烧的足,暖意融融,不会凉着他。
“你退下吧。”裴老摆摆手,不知道为何,今晚他眼皮总是跳不停。
正屋内的灯火熄了,然而不过片刻,夜色中传来惊恐的唤声:“老太爷,公子落水了。老太爷——”
裴老瞬间惊坐起,他只匆匆披上斗篷,在管家的搀扶下奔至厢房。
厢房内乱做一团,小厮刚给裴让换上干净衣裳,又拿巾子擦拭他的湿发。
屋内灯火通明,不知谁准备的烛火,那烛光灯光交织,亮的刺眼。
裴老颤巍巍走近,湿发黑稠,更加衬的那张年轻朝气的脸没有血色的苍白。
“老太爷,老太爷……”
管家扶着昏过去的裴老,本就乱的厢房更混乱了。
第49章 这是程叙言听到的版本
裴老被一阵尖锐的疼痛激醒, 他缓缓睁开眼,入目是管家焦急的脸。
四周乍明乍暗,裴老忽然惊道:“让儿……”
“老太爷放心,裴秀才性命无虞。”一道同样苍老的声音传来, 拉回裴老的注意力。
大半夜这么耗一场, 所有人都精疲力尽。
裴老只留下一个小厮, 令其他人回去休息。管家本想送裴老回正屋, 却被挥开了。
夜深天更寒, 裴老举着一盏蜡烛颤巍巍走在石头小路上,四面八方的寒风吹来, 掀起他的斗篷, 从腿脚一直灌进他的全身。
烛火在风中狂舞, 如老人颤抖的身体,好几次都差点吹灭, 裴老用另一只手小心拢着, 烛火才慢慢恢复平稳,照亮裴老那张沧桑,衰败的脸。
次日下午裴让醒来,撑着病体去给裴老请安。
书房内只剩祖孙二人,只一个晚上而已,裴老的鬓间生出许多华发。
书房的门窗皆关, 只朦胧透过一点光线,暗沉沉的。裴老坐在书案后,他对孙子招招手,裴让在他书案前站定。
“孩子, 到祖父身侧来。”裴老温声哄他。
裴让照做, 裴老缓缓握住孙子的手。
裴让并没动作, 他只是垂眸扫了一眼面前的头顶,盯着那银白的发,睫毛颤了颤,随后又归于平静。
“还记得祖父之前跟你说的吗?”书房内响起老人缓缓的讲述声,裴老知道裴三不靠谱,他早早就想过,等裴让有功名后就把裴让送走。
“……祖父送你去府城,送你去府学就读…”年过半百的老人泣不成声,大滴大滴的泪水砸在裴让的手背上。
若是从前,那泪定然灼热而滚烫。
可现在,裴让只记得冬夜池塘的水有多冷。那寒意透过皮肉钻进他身体的每一处,无一存幸。
“…让儿……”
裴让动了动手,裴老感觉到了,本能的加重力道握住:“让儿。”
裴让那没有血色的唇微启:“祖父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他倏地收回手,当裴老回过神来,面前已经没有裴让的身影,他的手心空空,只有一滴稀薄的泪,透着可笑与狼狈。
刚才还明亮的太阳慢慢退去光辉,躲在云层后。
程偃望着空中的纸飞机,忽然脸上一凉,他摸摸脸,指尖湿润。
程偃:??!
“叙言,叙言……”他蹬蹬冲进书房,抓着儿子的手急道:“我哭了,叙言我哭了。”
他把湿润的指尖给程叙言看,“我脸上摸到哒。”
易知礼和易知仁又惊又担心,“偃叔,您哪儿不舒服?”
“我没有不舒服呀。”程偃歪着脑袋,“我不舒服吗?”
他们说话的时候,程叙言径直走向屋外,忽然额间冰凉,院子里易全山正在收菜干和衣服。
两人目光对上,易全山叹道:“冬日的雨也没个预兆。”
程叙言眉头微蹙,很多事情其实有预兆。
裴让,你想怎么解决眼前的困境。
古代孝大于天,裴三是裴让的亲父,裴让不好也不能管。而裴老明显舍不得对裴三下狠手,这种情况下只有让裴三不能惹麻烦才行……
“下雨啦——”程偃忽然从程叙言身边冲出来,在院子里欢快的蹦跶,顿时把程叙言的思路打断。
程叙言无奈的拉住他的手,“别闹,进屋。”
程偃甩开他的手,继续在院里跑。
雨越来越大,马车轮子驶过平整的地面,车内传出一阵淫.浪.笑声。
“三爷,您可真大方。”
裴三盯着女人的胸.脯眼睛都挪不开。他上手就抓,却
抓了个空。
女人拢着衣领笑他:“三爷,你可真猴急。这才路上呢。”
“这有什么。”裴三一把扑过去把人抱个满怀,猪拱食一般。
忽然,有人大力拍着车厢门。裴三不愿搭理,但没想到拍击声不断。
裴三恼了,“哪个龟孙坏老……”
他盯着雨中的男人卡了壳。
裴家管家垂首:“裴三爷,老太爷有请。”
车内的女人不知外面缘故,趴在裴三肩头,娇滴滴问:“三爷,什么事啊。”
裴三脸色一变,一把推开女人,他做过的混账事太多,但此刻在老头子的管家面前,裴三罕见的臊得慌。
他跟着上裴老家的马车,令自己的车夫将女人送回花楼。
路上裴三试探问:“老头…”他及时改口:“我爹找我什么事?”
这么多年,只有他犯浑要人擦屁股,他主动去找他爹的份。从来没见他爹主动找他的。
喔,可能有吧,九成九都是他的债主找到老头子那边去了。
裴三透过窗口看着外面的瓢泼大雨,撇撇嘴。这次又是哪个债主。
是十天前的赌债,还是五天前的花酒钱,亦或是昨儿个的酒楼饭钱?
裴三挠了挠脸,觉得这也不能怪他,老头每次给钱都扣扣搜搜,但凡老头给钱大方,他自己吃喝后就把钱付了,谁会欠账。
裴三心里一阵怨念,伴着雨声和酒意他慢慢睡下。
谁也没想到这一去裴家,裴三再没爬起来。
大雨哗哗下,忽而天边骤亮,刹那间的白照亮整片大地,也照亮程叙言和程偃的脸。
“轰隆——”
易全山一脸惊讶:“居然是雷雨天?”
程叙言刚要答话,忽然发现身边人在抖,他偏头看去,程偃一张脸完全失去颜色。
程叙言急了:“爹,爹怎么了?”
“爹,爹…”程偃抱住头,低声喃喃。
易家父子惊惧交加,易全山拿着伞准备往外叫大夫,被程叙言叫住:“大夫很可能不来,叔,你背上我爹,我打伞。知礼知仁守家。”
程叙言只带银票,跟着易全山跑出门。程偃这会儿完全迷糊了。
大雨中,三人的身影渐渐远去,易知仁拽住哥哥的胳膊,“会没事吧。”
“会的,肯定没事。”易知礼笃定道,仿佛这样苦难就能远去。
鞋子踩过水面,发出啪嗒的声响。雨水落在屋檐,发出清脆的响动。木板抽打身体,发出沉闷的声音。
只有惨叫与哀嚎划破雨幕,传出老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