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程长泰还没开口,又听程叙言问族老:“曾叔公,您看这休书……”
程四叔公梗住,你话都说到这份上,休书还休得了吗。
几位程氏族老一改口风,转而劝程长泰息事宁人。短短时间内他们态度巨大转变,有种荒谬的滑稽感,可没人笑的出来。
他们鼓动程长泰一家休掉杨氏,是因为想卖好程叙言,是因为“利”。忽然改口让程长泰一家以和为贵,是因为顾全程氏一族的名声,也确实怕了杨氏的疯狂,还是因为“利”。
杨氏用实际行动证明,只要豁出去反而有生机。程叙言顺势推一把。
程青锦立刻抢去休书,拿到油灯处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才松一口气。
而随着化为灰烬的休书,众人紧绷的神经也松懈,只觉得今天实在太过漫长,他们身心俱疲。
程叙言拱手:“夜已深了,叙言不敢叨扰,还望伯爷,伯父伯娘们早些安歇,叙言告退。”他对村长垂首示意,退后三步才转身离去。
程青锦一干人望着那道笔挺的背影消失在夜幕里,那个人,那个三言两语扭转局势的人,真的是小时候乖巧温吞的青言吗?
村长揉了揉发麻的腿,呼出一口气:“事情解决,我也回了。”
夜风吹散云层,明月重新露出光华,凌凌的月辉照亮乡间的路。
村长背着手,半晌摇头笑了。
不愧是院案首。他家若是能出这么个小子,让他当小祖宗供着他都愿意。
长泰这回真是捡了碎银,丢了金山。
村长没觉得程叙言给银子是示弱,以程叙言如今的起势,只要程叙言愿意张张口,十几两银子轻松到手。
程叙言今晚给银子,一方面是为他以后更占理,另一方面,程叙言对程青锦等兄弟姊妹,应该还存有两分怜悯。
村长猜的差不离,程叙言跟杨氏和郑氏的恩怨,他直接找正主解决。
程青锦程抱容,更笼络点来说,程叙言跟程家四个房的孙辈包括程青业,都没有恩怨。
他也不想毁掉这群努力生活的少年少女。
那十五两银子与其说打程长泰的脸,不如说是给程青锦等人的补偿。
乡下的一大家子很脆弱,但也顽强,能用钱解决掉很多问题。十五两银子能给杨氏和郑氏治伤,剩下的钱买点鱼肉红枣补补,事情基本就过去了。
程青业他们几兄弟该成家的成家,程抱荷她们该说亲的说亲。
至于以后,就看程长泰和老陈氏怎么应对。但程叙言并不看好。
不过那时候孙辈的小子丫头各自成家,由得杨氏和郑氏她们去闹,杨氏要好好活着,隔三差五的跟郑氏吵,跟其他人折腾,彼此怨恨仇视,不得安宁。
这不是结束,这是开始。
第48章 愈演愈烈
杨氏当年溺杀亲子的事最后被掩饰为她最近做噩梦, 神智一时不清醒胡乱说话。
虽然借口很扯,但众人明面上都接受了。毕竟这种事太阴损,传到其他村子, 他们望泽村的名声也跟着受影响。
往前几十年乡下人家吃不饱饭,生下孩子也会抛弃,不过多是女婴和残缺的男婴。
之所以望泽村村人觉得杨氏可怕。一是因为程叙言那时七岁, 养七年多少有点感情, 谁知道杨氏说杀就杀。
二是程长泰一家在村里的日子算中等, 家里男丁又多,没受欺负又没饿肚子, 杨氏却容不下一个孩子。
三自然是程叙言太出色, 对比之下更显杨氏愚蠢恶毒。
村人心里有自己的思量,他们鄙夷杨氏的同时对程叙言好感更高, 因为昨晚有人看到程叙言去程长泰家,后来事情就了了。
谁都知道当好人吃亏,但谁都想跟仁善的人相处。
如今再回想以前村子里传出来关于杨氏苛待幼小的程叙言的流言, 那不是流言,那是事实。
村人虽然议论杨氏, 但隐隐约约也觉得程长泰和老陈氏有些虚伪, 亲孙子天天眼皮底下受罪都不愿意护一下。
别说什么家里孩子多,怕顾此失彼,那是在一般情况下。
程叙言都快被杨氏弄死了,老两口还旁观呢?这要换大房的程青业被孙氏苛待, 老两口坐的住吗?
只不过程长泰和老陈氏也是爷爷奶奶辈的人,村里人不好多说。见到人还要打招呼, 至于彼此心里想什么就不知道了。
程长泰一家在村里好像没什么变化, 但也只是好像。杨氏养好伤后, 仍然要干活。
入冬后,杨氏端着一盆脏衣服去河边清洗,也是凑巧,刚好有个六七岁的男娃跑来洗手。
杨氏认得他,笑道:“亮娃,这河水凉,小心冻手。”
“我知道了伯娘。”男娃吸了吸鼻涕,咧嘴笑。
杨氏也回以微笑,随后还催促他:“快回家吧。”
杨氏说完后用棒槌敲衣服,捶打声压下男娃的话,杨氏没听到。于是男娃伸手拉她。
“亮娃——”
一道撕心裂肺的吼声传来,把杨氏和孩子都惊了一跳。
在二人没反应过来前,亮娃已经被揽入妇人怀中,妇人大骂:“谁让你一个人来河边。”
随后妇人看也不看杨氏,抱着孩子就跑。
男娃半路上断断续续解释,他在村里玩的时候不小心摸到鸭屎,所以才去河边清洗。
妇人不满:“你跑杨氏身边干什么?”
“那一段只有程三伯娘嘛。”亮娃也很委屈,“其他伯娘还隔好一段距离,我懒得走了。”
亮娃他娘简直想狠狠揍儿子的屁股,可杨氏那些丑事又不能明说,最后只吭哧道:“反正你以后离杨氏远一点,尤其她在河边洗衣服的时候。你给我跑的远远的,今天的事再有下次,我就…就一个月不让你出门玩。”
这个威胁对孩子来说太大,亮娃赶紧做保证。
这事很快传遍村中,杨氏听家里人念叨她,她才明白过来亮娃他娘为什么那么大反应。
“她是不是有病啊。”杨氏破口大骂,“我跟亮娃又没仇我害他干嘛。”
“不行,我找她家去,泼我脏水。”杨氏说着就冲出院子,被程三一把拽回屋,之后屋里又是一阵闹腾。
程四捂着耳朵叹气,一脸愁容。
程长泰和老陈氏的脸色也很难看,其他人大气不敢出,孙氏跟程大对视一眼,虽然看杨氏吃瘪他们很痛快,可也能看出村里人排斥他们,不能再拖了,得快点让青业成家,不然以后亲事只会越来越差。
望泽村里
发生的种种,程叙言不知道,因为他早带着程偃和易家人回县城,他办理好秀才文书之后,再次登门拜访裴老。
只是裴家似乎也不安宁,程叙言去的时候,刚好碰到要债的债主。是裴三吃花酒欠的债。
程叙言:………
裴三不给钱,债主只好找裴三的秀才儿子和举人爹。
但裴让又住进寺庙,裴家只有裴老一位主人。但这一次程叙言总觉得有什么不一样。
他把程偃交给易全山父子照顾,程叙言独身一人跑去寺庙寻裴让。
按理来说,刚刚考得秀才功名的年轻人怎么也该是意气风发,就算内敛些也是眼中有神,面色红润。
然而裴让短短时间清减许多,一双眼暗淡无光。
程叙言在矮桌对面跪坐,哑声道:“裴兄,你……”
裴让给他倒茶,茶汤是淡淡的红褐色,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
裴让扯了扯嘴角:“尝尝。今年新出的小山红茶,前阵子有人特意送给我祖父的。”
禅房还是那个禅房,摆设未变,空中的檀香味一如往昔。
程叙言垂眸,汤水中映出他的眼,“如果你需要我做什么……”
“不需要。”裴让打断他,托着茶底呷了一口茶汤,半眯着眼点评:“柔和甘甜,好茶。”
有些话不用说的太明白,程叙言摆出自己的态度,然而裴让干脆利落的拒绝了。
如果裴让跟着去望泽村见程叙言受困,应是会提出帮忙,但程叙言也会拒绝。
自己的事,自己处理。
两人又聊过一阵,程叙言离开寺庙,次日裴让回裴家。
他一改之前颓靡,陪祖父用饭,出席文会,无视旁人怜悯或讥讽的目光。
章册看着人群中瘦削的青年,忍不住叹气:“裴兄也是不易。”
旁边的蓝衣童生附和,但悠闲的神情出卖他真实想法。
纵然我文采输你,可我却无累赘。这日子终究还是我们过的更滋润,俯视他人的痛苦,从而给他们带来自信与优越感。
章册抿了抿唇:“我记得裴兄与程叙…程秀才交好,怎么不见程秀才人?”
蓝衣童生收回目光,漫不经心道:“程秀才应该在指点人。”
章册:“??”
大约是章册脸上的疑惑太明显,蓝衣童生多解释了两句。
“原来是这样。”章册有点羡慕:“那易姓汉子倒真是好运气。”
因着这层救命之恩,程秀才把族内后辈都往后推,先指点易姓人家的小辈。
其他人提起此事,都道程叙言知恩图报,是位品德颇佳的人。
章册拨弄着腰间的荷包,犹豫道:“我是不是错怪程秀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