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极撂下朱批御笔,似笑非笑,
“你说。”
有事相求,自然要先铺垫一番,平安从怀里掏出额勒整理的贸易进出的账册,先照着给皇太极念了一番此次出海的进账。
着重强调了带回的珍稀至宝,然后又把归民的事交代了,话峰一转,终于切入正题,
“海路贸易大有可为,平安觉得或许可以广开商贸,赚取金银,以充国库。”
皇太极知道明朝的海外贸易最受欢迎的交易品都是哪几样,也知道海外对于东方奢侈品的狂热,但受限于关外的条件,三种交易量最大的货品,他们一样都弄不来,谈何广开商贸。
他将这个问题抛回给平安,
“你打算卖什么?既然不要动物的皮毛,人参鹿茸生产周期长,产量更是有限,短时间内恐怕不能供应交易所需。”
昨日隐卫就已经将八阿哥的打算详细汇报过了,战乱纷争年代,他的野心并不能满足于关外白山黑水之地,但战争所需军费甚巨,仅靠各部供奉和掳掠征服不是长久之计,生财有道才是制胜之策。
平安十分会抓重点,
“那阿玛的意思是……同意给我人才养鹿种参了?”
几个人而已,随便他折腾,何况又不是毫无依据的折腾,海路贸易有所成效也是利国的好事。
皇太极颔首,
“明日让岱钦带你去两黄旗的马房挑人,只是别全挑走了,好歹留下几个给我养马。”
万万想不到皇太极今日如此的好说话,果然距离产生美,几日不见,他爹对他愈发纵容,平安
连连点头,
“那是当然,阿玛放心,我只要几个有经验的,保证不会饿着两黄旗的马。”
趁着父爱还没变质,平安赶紧提出下一个要求,
“阿玛既然都知道了,那给我在城外圈一块地应该也能答应吧?”
皇太极:“……”
虽然早就已经有心理准备了,但听到臭小子直接这么提出来,还是觉得手痒是怎么回事?
“人家说什么你便信什么,你确定没有为人所骗,真的能织出丝绸来吗?”
平安当然确定,他又不是真的指着那两个姐姐来做,织造丝绸的所有工序都能依靠系统查询出来,这里的人虽然没学过,但照葫芦画瓢还不会么。
但他没办法向他爹解释,为了更谨慎一点,只是说:“万一呢,我相信自己的直觉。”
直觉,
直觉管什么用?
皇太极深吸一口气,压下打孩子的冲动,
“那便先让他们暂住在农署试验一番,何况就只有这两户人家,随便找个什么地方都够他们折腾的了,何必圈地建厂劳民伤财。”
平安摇头,
“那不成,若真织成了丝绸,咱们岂不是白白浪费了一季的时间,好几十天呢。”
眼见着皇太极的脸色晴转多云,这事儿恐怕要泡汤,平安立刻扑过去抱住他爹的腿,一边摇晃一边无赖道,
“阿玛就答应我吧,平安有预感,一定能成功的,到时候可是好多好多的钱呢,平安只留下生产所需,剩下的都孝敬阿玛!”
皇太极尴尬的抬头看了一眼范文程,这又不是在关雎宫里,随便小兔崽子怎么折腾,当着外臣的面,多丢脸啊。
范文程眼珠子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只是低头瞅着自己的脚尖,全然装作自己是个看不见也听不见,更不会说话的哑巴。
“求求阿玛答应平安吧……”
这边这臭小子还半点不知羞,撒娇耍无赖极为在行,估摸着要不是看在范文程还在这里的面子上,就不是抱大腿这么简单了,还要在地上打滚儿。
孩子是亲生的,不能丢,皇太极闭眼扶额,都不想再看他这副没皮没脸的样子,
“你快起来,答应答应,阿玛应你。”
“真的?”
平安抬起头来,露出亮晶晶的一双眼。
“君无戏言。”
得了保证,不等他爹下手来拎,平安一个骨碌从地上翻起来,
“多谢阿玛!”
皇太极在宣纸上写出一个人名,
“工部承政名叫裴国珍,我明日叫他带人去给你选址,得空你也自己跟去看看,趁着土地还没上冻,最好在落雪之前完工。”
建厂选址当然要选在河流的下游,最好旁边还有一大片空地能种桑树林,皇太极既然让他跟去看,就是说选哪里都可以,随便他挑,即便是有主之地,也可以帮他收买过来。
在落雪之前完工是怕土地冻上了不好动工,他爹想的果然周全,平安忙不迭的点头。
提供人才帮着他养鹿种参,还答应了圈地建厂,皇太极觉得即便是亲儿子有事相求,今日就先求这么多,也差不多够了。
但他看一眼还坐在一旁完全没有反应的范文程,又觉得事情远没有自己想的这么简单。
“还有什么?不如你一并说了,也省得我提心吊胆。”
平安卖了个乖,黏黏糊糊的撒娇,
“哎呀,阿玛怎么这样讲,显得我好像在提些无理要求似的……”
难道不是吗?
接触到皇太极明显带着谴责的目光,平安吐了吐舌头,试探道,
“那我可就说了?”
皇太极
闭上眼睛点了头,疲惫的应了一声。
平安清清嗓子,字正腔圆:
“我想在民间开学堂。”
果然,孩子长大了,吐字都格外的清晰,让他想装作是听错了都不行,皇太极睁开眼睛,
“你说什么?”
平安大声又重复了一遍,
“阿玛我方才说,我想在民间开学堂。”
书房中陷入短暂静默,范文程站起身,
“大汗,臣也附议。”
这便是方才平安在宫门口拦住范文程跟他回家交谈的内容,八阿哥想在民间开设学堂,令所有百姓都能识字读书,这想法惊世骇俗,骇得范文程险些从椅子上跌下去。
他自己也没想到,自己将近四十岁了,竟然有一天要陪着这么一个六岁的孩子,为了他惊世骇俗,利国利民但唯一不利于统治者的想法站在这里。
战乱争霸年代,生民多艰,他读过书,中了秀才,仍旧做了几年奴隶颠沛流离,是遇上尊重汉学的君主才能再有机会在朝堂上施展抱负,但寻常百姓呢,乱世图存多么艰难,他们又当如何?
“先生是被我请来的说客,一切与他无关。”
瞧着皇太极久久不言,便知道这件事不是轻易的靠撒娇耍无赖就能混过去的,平安从背后摸出一把鸡毛掸子,也不知刚才是被藏在了哪里,双手举过头顶,
“阿玛打吧,就是……打完之后能不能答应我?”
皇太极:“……”
他这一日语塞的次数比之前的半辈子都多。
这哪里是长生天给大金降下的福星,这简直是给他降下的混世魔王。
先不说学堂的事,这臭小子为什么如此乖觉的举起了鸡毛掸子,难道在他心里,自己便是这么一个“手腕强硬”的父亲吗?
自出生以来,他哪里舍得打过平安一下?他知道自己力气大,下手恐怕没个轻重,顶多只是帮海兰珠捉住臭小子的衣领不让他逃罢了,哪里像个严父了……
不对!
重点不是这个!
被这小子气得重点都偏了,皇太极深吸一口气,找回冷静,
“你倒说说看,为什么要在民间开学堂?”
就猜到会有此一问,平安早有准备,
“人活着就是要读书的呀,阿玛手不释卷,额吉从小便教我念诗,我一岁半就被阿玛送进学堂了,阿玛明知进学的好处。”
皇太极:“……”
脚好疼,搬起的大石头砸自己脚上了,臭小子记事怎么这么早。
他强行解释:
“你是阿哥,阿玛对你寄予厚望,和普通民众能一样吗?”
“那当然不一样,因为平安有天底下最好的阿玛呀!”
抽空给他爹吹上一句彩虹屁,平安开始举例子,
“阿玛你瞧,十五叔进学以来卓有成效,比我十四叔都机灵了,您之前也曾下旨要求,凡满族子弟八岁以上十五岁以下俱令读书,那民间也应该有学堂读书,不指望人人都能考科举,总要识字吧。”
有夸自己叔叔机灵的吗?
还拿自己曾经下的旨来堵他的嘴。
还不待皇太极纠正他的用词,平安小嘴叭叭的,根本不给别人插嘴的机会,
“不说远的,便说让民间领种番薯,依照时令派发大字布告的种植指导需要人在旁边念着,这便十分的不方便,日后阿玛寰宇天下,富有四海,难道所有的布告文书都要派人去给念给百姓们听吗?”
“况且,”平安狡黠地眨了眨眼睛,
“父汗总是要称帝的,便先做些利民之事,恩泽于民,叫百姓们都念着父汗的好处,更诚心归服我大金,岂不是好事?”
此话一出,范文程在心中暗暗感叹,
听听,这就是说话的艺术啊,虽然开场白是如出一辙的不走心,真到了关键时刻,八阿哥还是十分靠谱的,事例结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顺便再给大汗画上一张最合心意的大饼,这谁能忍得住不答应他呢?